盛京貢院外, 考生們蜂擁而出。
姚三見唐慎睡著了, 道:“要不然由小的來抱著小東家吧。”
王溱想了想, 看見唐慎的書童奉筆叫車夫把馬車停在了不遠處。他道:“不必, 我送上馬車便是。”
姚三還想說什麼,可見王溱氣度風雅, 舉止雍容,仿若真正的大家公子。他覺得自己太過粗鄙, 一時不大敢反駁王溱的話, 心中尋思不是件大事, 就跟在王溱身後, 看著王溱把唐慎送上了馬車。
王溱來貢院外等唐慎, 這事也是巧了,確實是偶然。王溱正巧有事要去國子監辦, 貢院就在國子監旁, 於是他順道看看唐慎。看著唐慎睡著的模樣, 王溱又想起他的那句話,不由失笑, 再次伸手在唐慎的臉頰上拍了兩下。
姚三:“?”這是乾啥呢。
王溱看他, 義正言辭:“似乎有些燒了, 回去請個大夫看看。”
姚三大驚:“好!”
雙方就此彆過。
驅車回到家中, 姚三趕忙請了個大夫上門。盛京的大夫們可都忙急了,鄉試第一場結束, 病倒的秀才數不勝數。盛京大大小小的醫館裡都擠滿了人,姚三花了大價錢才請了一位老大夫上門。
老大夫把脈後, 道:“確實有些燒,但不是大事。秀才們在那醃臢逼仄的號房裡待了三天三夜,體虛氣弱也是正常,老夫開點藥,醒來後喝一帖就行。你與老夫來拿藥。”
唐慎半夜醒來,喝下奉筆熬的藥,果然覺得神思清明了點。
吃了點東西,唐慎想起一件事,問道:“姚大哥,我剛出貢院的時候似是出現了幻覺。我似乎……看見了我那子豐師兄?”
姚三笑道:“小東家可沒見著幻覺,王大人確實在門外等您呢,還接住了昏睡過去的您!”
唐慎:“……”
那特麼真的是王子豐!!!
唐慎心中百味雜陳,恨不得再睡一覺,忘了這些糟心事,比如王溱莫名其妙拍他臉,他朝王子豐吼“不許拍我臉”。
第二天還要去考試,唐慎長歎一聲,還是睡了。
第二日,天色漆黑,一萬多考生再次來到盛京貢院。唐慎圍觀四周,發現人數比三天前少了十分之一。他歎了口氣,明白一些考生是在前三天的考試裡考趴下了,病重如山,無法赴考;還有一些考生知道自己第一場沒發揮好,後兩場再來也無益,就乾脆回去苦讀,等到三年後再戰了。
不過這對他也是好事,少了許多對手。
唐慎打起精神,進入號房。等到午夜子時,主考官站在明遠樓上,用力敲響鑼鼓。
咚!
官差將試卷發給諸位考生。
鄉試的第二場,考五篇八股文,題目出自五經。這並不是說五經中每本裡選一個題目,而是主考官出二十五個題目,每一經出五題。考生可以任選一經,寫出五篇製藝。
唐慎毫不猶豫地翻開《周易》五題。
隻見紅色試卷上,清晰寫著五道題目。
第一題:自強不息。
第二題:小亨。
第三題:君子以辨。
第四題:何天之衢。
第五題:作樂崇德。
光是看到第一道題,唐慎便眉頭一皺,心道不好。
楊大學士喜歡《周易》,這是王溱說的,唐慎從不懷疑。他如果選擇《周易》來答題,一定會更得主考官的歡心。然而楊大學士對《周易》研究得太過透徹,這五題看下來,一道題比一道題更令人頭大。
厚德載物,原句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指君子努力向上,奮發學習。
小亨,原句是“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小是“謙虛小心”,亨是常見詞,指的是“順利”。隻有謙虛小心,才能萬事順利。這是君子對自身的約束要求。
再往下三題,“君子以辨”,是要求君子能明辨是非。“何天之衢”,指的是要善用賢能。而最後的“作樂崇德”,出自“先王以作樂崇德”,意思是“上古賢明的君主們製作音樂,歌頌功德”。
總而言之,這五道題,前三題是對君子、對自身的要求和約束。後兩題,可以算是對上位者的意見。
每道題都範圍寬廣,可以說的東西極多。但每道題又有一些似是而非的關係。特彆是前三題,很容易把三道題聯係在一起。一旦寫完一篇,還得再重新寫一篇類似的,約等於連續寫三篇一樣的文章。
唐慎在心中哀歎:“楊大學士是真的喜歡《周易》啊!”
這都出的什麼感人肺腑的破題啊!
唐慎再翻看其他試卷,看了看上麵的題目。果不其然,最難的就是《周易》這五題!
《周易》五題能討楊大學士歡心,可《周易》五題也難寫至極!
唐慎冥思苦想時,天色已經放明。旭日東升,照亮密密麻麻、蜂窩似的貢院號房。聖上麵南而治,臣下麵北稱臣,貢院的號房全部都麵朝北麵。陽光斜照進號房,唐慎眯著眼睛,望著冉冉升起的太陽。
他心一橫,突然不再懷疑:“哪怕寫得不好又如何,這是《周易》,隻要我不寫跑題,寫叛逆之言,楊大學士就不會給我差分。再說,我對鄉試第一場頗有把握。第二場的五題隻是附加分,總歸是沒問題的。”
既然決定了,唐慎便認認真真地再看起這五道題來。
君子以辨,需小而亨,必自強不息,前路便如何天之衢,謹以作樂崇德!
唐慎雙目一亮。
這些題目太難,出題範圍重複,以他才寫了兩年八股文的水平,很難寫得更出彩。但是無論是梁誦還是王溱,他們都說,唐慎寫八股文最出色的地方不是文筆與邏輯,而是他標新立異的破題思路。既然如此,他何不更新穎一些!
直接將這五道題聯合在一起,寫一篇大文!
大文分五部分,每部分自成一篇,但每部分都可算是大文的一份子。五篇文章連在一起,便是一篇“君子求道,聖人賢能”的作品。這種創意,應當能遮掩住他一部分的才學平乏。
有了思路,唐慎在草稿紙上畫出邏輯圖,找出五道題之間的關係,再用遞進和平行關係將這些題目分類。
到了鄉試第二日的晚上,他才整理好五道題之間的聯係,開始正式答題。
楊大學士出“自強不息”。
唐慎提筆回道:“夫自勝之強,君子尋道而法天之理也。小辨以行,上之所履,是合天以為德,神化乃至極……”
洋洋灑灑寫完第一篇,唐慎沒有停下,他趁著靈感迸發,迅速寫下第二篇。
一連寫了三篇,唐慎大睡一場,醒來就著月色和燭火,又寫完兩篇。
這時雞聲大起,已然是最後一天。
唐慎狠狠地睡了一覺,再醒來,他用端正秀美的館閣體將五篇文章謄抄完畢,吹墨交卷。
提前出考場的秀才們一起邁步出盛京貢院,這時才不過第三日下午申時。姚三和奉筆正坐在貢院前的大柳樹下乘涼,突然看見唐慎,兩人都沒反應過來。等唐慎走過來,姚三趕緊站起身:“小東家這就出來了?”
唐慎笑道:“寫完了,自然出來了。”
好像是這麼個理。姚三撓撓頭:“那我們回家休息吧。”
唐慎四處看了看:“子豐師兄今日沒來?”
姚三:“沒來。小東家在等王大人?”
唐慎:“……沒,走吧。”
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日,唐慎再次趕赴考場。
鄉試第三場,幾乎就是打醬油來的,考生都神色輕鬆。考得上與考不上,幾乎已經決定了。第三場要考的是時|政策論,這些秀才哪裡懂什麼時事政|治,不過是紙上談兵!考官們也沒想過秀才能寫出什麼策論大作,隻要彆以下犯上、寫出大不逆的文章,都算過了。
唐慎寫得輕鬆,三日後離開貢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泡在溫暖的浴桶裡,唐慎長舒一口氣:“爽!”
不過他沒閒著。梳洗打扮,換上一身新衣服後,唐慎趁天還沒全黑,來到傅府。
傅渭拿著一捧鳥食,正在喂書房裡的兩隻鸚鵡。見到唐慎,他給了唐慎一手心的鳥食。唐慎怎麼看怎麼覺得這情景十分眼熟,腦中閃過一個清雅彆致的身影,他心中一愣,看向傅渭,道:“先生,學生鄉試完了。”
傅渭一聽,一臉嚴肅:“怎麼能說‘鄉試完了’?景則,你這句讀可真成問題!”
唐慎哭笑不得:“是是是,學生的鄉試考完了。”
傅渭笑了:“覺著如何?”
唐慎仔細回憶:“第一場寫的應當還算不錯,發揮略超常。第二場發揮挺好,第三場策論學生也不大會寫,就聽子豐師兄的,老老實實寫,不要激進。”
傅渭哼了一聲,道:“誰問你這些了。”
“啊?”
“我是問你,那盛京號房裡的汗味屎味腳丫子臭味,可是芬芳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