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蔽月, 虛極樓上隻聞颯颯風聲。夜風過境, 斬斷野草, 哪怕入春四月, 唐慎也是一股涼意直上心頭。
唐慎起初錯愕地看著王溱,但隨即他就定了神, 眼神陰晦不明。
他與王溱師出同門,無論如何, 都已然是朋。可王溱說, 同誌才為友!王溱的誌向是什麼, 唐慎哪裡知道!那麼他如今這樣問, 莫非是在逼他站隊?
唐慎如今高中探花, 必然是要去翰林院上任,不出意外, 至少半年他都要待在翰林院, 和在戶部的王溱扯不上關係。朝中情況他一概不知, 直到今天晚宴他才從傅渭和王溱口中知道了一些情況。這樣的他,對王溱有什麼好處?王溱的誌向是什麼, 他在朝中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地位, 他兩眼摸黑, 不知道啊!
唐慎表麵鎮定, 心中百轉千緒。
忽然,他一震:王溱真的是在讓他站隊嗎?
他今年不過十六歲, 出身寒門,並無靠山背景, 要不是梁誦,唐慎絕不可能拜入傅渭門下。他與王溱相處一年,如今回憶起來那一幕幕的場景,無論是王溱數次指點他、幫他在科考一路上扶搖直上,還是會試前王溱帶他放生的事。
唐慎深吸一口氣,斷定:王溱真的隻是在問我的誌向!或許有他意,但此刻哪怕裝傻也沒任何關係。
望著王子豐微笑的臉,唐慎卻遲疑片刻,再開口時,他道:“去歲三月我來盛京,得先生和師兄的照拂,才在這陌生之地有了棲息的一角。從姑蘇府來時我從未想過科考之路能這般順利,一切多虧子豐師兄的諄諄教誨。景則此生難忘。”頓了頓,他總結道:“師兄與我,亦師亦友。”
王溱望著唐慎警惕而專注的模樣,看了許久,微微笑了。
“看著師弟今日這模樣,想起九年前。”
唐慎抬頭看他:“九年前?”
王溱露出回憶感慨的神色:“九年前我中狀元時,也與師弟一樣年輕。”
唐慎這次是真的愣了好一會兒。
王溱今年二十六歲,比唐慎大了整整十歲。可唐慎從未覺得王溱年紀大,畢竟放在後世王溱就是個年輕人,說不定還在讀書,都沒上班,誰都不能說二十六歲算是年紀大!但放在古代,王溱此刻說自己不年輕了,唐慎一時間也沒法反駁。
他看了看王溱的臉,想起國子監的同窗劉放今年好像也二十六歲,可看上去比王溱老了一大截。王溱怎麼看怎麼像個二十歲模樣、剛及冠的世家公子,翩翩如玉。
唐慎道:“師兄如今也很年輕。”這句話難得有幾分真心。
王溱回首看了唐慎一眼,道:“入夜風大,下樓吧。”
兩人一起再走下虛極樓。
臨走前,王溱忽然道:“對了,小師弟可知道你的探花府在哪兒?”
唐慎:“還不知,聽說要下個月才會告知。”
王溱指了指城東的一塊地,與皇城靠得很近,十分湊巧,傅府和尚書府也在那附近。他道:“每次殿試的一甲三人都會得到聖上賜予的宅邸,這事是交給戶部負責的。小師弟覺得,那處地方如何?”
那當然是塊風水寶地,傅渭和王溱都住那兒,唐慎住那兒沒一點不好。
可翰林院恰恰在城西,兩邊隔了大半個盛京。
唐慎老實道:“是個好地方,隻是離翰林院遠了點。”
王溱:“哦,隻是告訴你一聲而已,這塊地方三日前已經定下來了。”
言下之意:通知你而已,沒打算詢問你意見。
唐慎:“……”
那你還問什麼問!
師兄弟二人一起下了虛極樓後,王溱主動提出送唐慎回家,唐慎也沒推辭。坐在寬敞的馬車中,座椅上鋪的是上好的虎皮毯,毛色油亮,馬車中的抽屜中放了各種零嘴和許多書籍。王溱是個會享受的人,這車行駛在盛京本就平坦的路上,更沒有一絲顛簸。
打著尚書家燈的馬車緩緩駛到唐慎住的那條巷子,唐慎跳下馬車。他回過身,道:“多謝子豐師兄相送。”
王溱撩開車簾,對唐慎道:“夜已深,小師弟慢走。”
唐慎:“師兄也是。”
兩人客套一番,唐慎正要轉身回去,隻聽王溱又道:“前幾日看書,得了一句話。今日想想,覺得有些意思。小師弟,有些事知其可以為,也需知其不可以為。”
唐慎身體一怔,抬起頭,望著馬車中的王溱。
良久,他輕鬆地笑道:“這話莫不是取自《論語》中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吧,倒也改的巧妙。”
王溱笑了笑,沒再說話,馬車軲轆在青石板地上發出吱呀的滾動聲。唐慎站在巷口,目送王溱漸漸離去後,臉上的笑容也慢慢隱去。
回到家中,唐慎坐在書房裡,奉筆給他熱了一碗湯,他卻沒有心思喝下。
《論語》中有言,“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這句話是在說“孔子是一個明知道不可行卻還要去做的人”。王溱忽然對他說這句話的改版,說要“知其可以為,知其不可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