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姚三有幸穿到後世,上了九年製義務教育,此刻他恐怕就能認出來,這滿滿一本的哪裡是什麼道家符籙,全是漢語拚音!
將這本漢語拚音放入書架後的暗格裡,唐慎吹滅蠟燭,離開書房。
唐璜和姚大娘剛來盛京,對繁華的帝都好奇不已。唐慎每天要去衙門,自然沒空帶他們到處遊玩,就把這件事交給了奉筆。
當上起居舍人半個月,唐慎終於真正開始記錄皇帝起居。
這日早朝,他不再與李舒一起來到禦座左側,而是單獨一人來到禦座右側。如同每天演練過的無數遍一樣,唐慎與百官一起朝見皇帝,然後坐下,提筆記錄。
下了朝,他與李舒再來到禦書房。皇帝看書看奏折,他們也不歇著,把今天之前記錄的東西再潤色一遍,確認無誤。
一整天下來,雖說沒有寫多少字,可唐慎整個人緊繃著,後背濕了好大一片。
從頭到尾,趙輔都沒有看他一眼,仿佛全然忘記自己曾經在紫宸殿上親自點過這個探花郎。
入了夜,趙輔進入登仙台,唐慎和李舒在門外候著。
這位李大人在其他起居舍人的口中並不是個脾氣好的,但也不算特彆難相處。可唐慎跟在他後頭學習,他向來和顏悅色。唐慎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師出名門,有“靠山”。其他人的話,哪怕是那狀元姚僐,與李舒是平起平坐的五品起居郎,李舒都沒這麼照顧過。
兩人守在登仙台外,估計還要再等一個時辰皇帝才出來。
李舒笑道:“第一日真正當差,唐大人,感覺如何?”
唐慎故作愁苦:“尋常在一旁看著,還覺得輕鬆,真要自己上了,卻是千難萬苦。旁的不說,就說聖上與臣子們對話時,他們語速太快,我一時間跟不上。可又不敢記錯一字。”
李舒點頭道:“你這樣是對的,哪怕沒記上,晚些時候我們還能互相看看對方的記錄,作為補缺。可要是記錯了,那可是要命的事。”
兩人小聲說話,天色漸漸暗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隻見一個穿著深紅官袍的人步履匆匆地從宮道上走來。夕陽之下,這人戴著一頂官帽,麵如冠玉,眼若桃花。李舒和唐慎都下意識地朝他看去,這人刷的轉過視線,目光銳利,直直射向兩人。
李舒看清來人,心中叫苦:怎麼是他!
接著趕忙低下頭不再看。
唐慎卻看了幾眼,這年輕的官員見唐慎還在看他,勾起唇角。過了片刻,他收回視線,來到登仙台前,對守著殿門的道童耳語幾句。這道童立刻推門進殿,不過一會兒,他就出來,開門讓這個年輕的官進去了。
殿門關上,李舒鬆了口氣,小聲道:“可算送走了這尊瘟神。”
唐慎問道:“那是誰?”
李舒四處瞧了瞧,明知沒有人,還是更加壓低聲音:“大理寺少卿,蘇溫允。不是個好惹的角色,往後要是能避著走,就避著走。大理寺共有兩個少卿,他也就是個四品的官,但天底下所有犯了事的官都歸他管。而且架不住聖上寵幸。登仙台這地方,除了中書省的幾位相公,也就征西元帥李景德,戶部尚書王子豐,還有他蘇溫允可以進去了。”
唐慎雙目一縮。
蘇溫允!
開平二十四年八月初七,聖上召大理寺少卿蘇溫允。帝曰:‘朕昨夜恐夢,見蒼生於牢中哀嚎,血淚欄杆。’蘇卿答曰:‘陛下仁慈,臣猶不及。’帝曰:‘以天下哀而朕哀,蘇卿哀朕之哀乎?當獎蒼生,福澤百姓,朕大赦天下!’是日,宋帝大赦罪人。
蘇溫允管著天下所有犯事的官,那麼兩年前,鐘泰生就被他管著!
正想著,殿門又開了,蘇溫允從裡頭出來。
唐慎低眼看著地麵,這次不再看他。隻見一抹深紅色的影子從登仙台裡出來,路過唐慎和李舒時,似乎稍稍停了一瞬。但或許是錯覺,他又繼續向前,揚長而去。
從那以後,過了幾天,唐慎再沒見過其他官員進出登仙台。
起居舍人的職務他越做越順,得心應手。姚僐倒是比他差一些,姚僐身為起居郎,一般記錄皇帝起居的任務主要是交給起居舍人,起居郎隻是起到補充查漏和督促的作用。可姚僐從武多年,拿筆寫字不如唐慎那麼快,記錄皇帝語錄時偶有跟不上的情況。
如此,便入了十一月。
十一月初,唐慎回到家中,隻見姚三穿著一身裘衣,早已等候他多時。見到唐慎,姚三立刻走過來,道:“小東家,那邊的事和我們原先想得有些不一樣,信上也說不清楚,我隻能回來一趟。我聽說陸掌櫃已經把細霞樓的地址選好了,那座酒樓也盤下來了,但我這邊卻出了漏子。”說到這,姚三露出慚愧的神色,“我這次來,第一,我想讓陸掌櫃跟我一塊去,有他在也方便點。第二……我想請您私底下,和我一塊去。”
唐慎眉頭皺起:“私底下和你一塊去?”
姚三苦笑道:“和遼人做生意,比我想象的難太多,很多大事我一人不敢拿定主意。隻有您,才有那種魄力,您也能拿捏分寸。那地方也不是個什麼安全的地方,所以想請您扮作小廝,跟在我和陸掌櫃後麵,這樣也好保護您。”
唐慎想了想:“你如今已經談幾成了?”
“三成。”
這遠遠低於唐慎的預料。
姚三:“三成,是因為很多事我不敢拍案。您去了,這便是九成!”
唐慎思索再三,道:“好,三日後我休沐,我再請幾日假,與你一塊去!”
第二日去府衙,唐慎將自己要請假的事報告給上司李舒,李舒壓根沒問他什麼事,直接就批了假。離開中書省衙門,唐慎感慨道:“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有後台就是這麼爽啊!”
再過幾日就要離開盛京,唐慎意識到自己已經半個月沒拜訪過自己的兩個靠山。
想到就去做,下衙後,唐慎立刻拿著唐璜從姑蘇府帶來的幾樣特產,來到傅府。傅渭正在畫畫,見到唐慎,開口便是:“景則來了,來,評評為師這幅大作。”
唐慎:“……”
先生,大作都是人家誇您的,哪有用來自誇啊!
給傅渭送完禮、師生二人聯絡完感情,唐慎又拎著禮盒來到尚書府。
真不湊巧,這次王溱竟然不在,聽說是進宮麵聖去了,短時間回不來。
唐慎想了想,道:“我就在這裡等師兄吧。”
管家道:“是。”
等到月上中天,繁星密布,唐慎奔波了一天,終究忍不住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感覺鼻子有些癢,忍不住伸手把這個弄癢自己的東西拍開,卻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響。唐慎瞬間清醒,他睜開眼,隻見王溱微微彎腰,正錯愕地看他。
師兄弟二人久久凝視,過了片刻,王溱先開口說話,語氣中帶著一絲受傷和不敢置信:“小師弟,你……”
唐慎也懵逼了。
他靠在椅子上睡覺,感覺鼻子上癢癢的,下意識就一巴掌過去了。可是現在看他和王溱這姿勢,怎麼好像是王溱低下頭看他,頭發墜在他鼻子上弄癢了他,而他一巴掌……
他一巴掌呼在王溱臉上了啊!
臥槽,他今天是來上門送禮的,居然給了王子豐一巴掌,這禮還送不送的出去了!
不對,該不會他這一巴掌,直接把自己最大的靠山給扇走了吧?
唐慎先是去看王溱的臉,皮膚白皙,俊雅如玉,並沒有什麼巴掌印。但也沒誰規定扇臉就一定能扇出手指印了。唐慎被嚇到了,趕忙站起來,連連道:“師兄,我方才睡著,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可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王溱也不說話,就靜靜地看著唐慎。
唐慎被他看得心裡發虛,眼珠一轉,他拿起桌上的禮盒:“前段時間我妹妹從姑蘇府來了,她帶來一些蘇式點心,我就帶來與師兄嘗嘗。”
王溱仍舊望著他,不說話。
唐慎:“……”
大哥,求您了,您倒是說句話啊!
終於,在唐慎渴望的目光中,王溱說話了:“許久不見小師弟,我甚是想念。見小師弟睡著了,不想驚動你,便輕手輕腳進來。誰料小師弟人未醒,卻是一巴掌打在了我的手上,似乎並不想與我親近……”
王溱說這話時,表情十分受傷,仿佛被唐慎傷透了心。
唐慎懊悔地說:“師兄,我當時睡著,什麼都不知道,你彆往心裡去。我沒有不想與你親近,也不是故意拍開你的手,隻是睡著了,不……”聲音戛然而止,唐慎睜大眼睛:“拍開你的手?”
王溱忍住笑意:“是啊,我見小師弟睡著了,用頭發輕輕撥弄你的臉頰,與你親近親近。”
唐慎一時間都沒在意什麼叫“與你親近親近”,他看著王溱,嘴巴慢慢張開,卻一個字說不出來。
看到他這副模樣,王溱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王溱早在第一時刻就知道唐慎誤會了,可小師弟這樣子實在太有趣了,他便有意無意地讓唐慎繼續誤會下去。
唐慎慢慢閉上嘴,忽然,他直接將禮盒扔回桌子上,轉身就走。
王溱目光一凜,一把抓住了唐慎的手腕。
“小師弟。”
誰被人耍弄心情會好,唐慎氣上心頭:“師兄,禮物送到了,我也該告辭了。”說完,又想走。
王溱卻死死拉著他的手腕。
唐慎抬頭看他:“王子豐!”
王溱清朗的眸子凝視在唐慎身上,他靜靜地望著,唐慎被他看得心中的氣也逐漸消了,這下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態度好像不大好。後悔和懊惱同時湧上心頭,唐慎暗暗想著“算了我忍他我現在還需要他”,他正準備主動道歉,卻聽王溱用溫柔至極的聲音,說著令人驚心動魄的話語。
“景則今日生氣,氣的是我捉弄你,令你擔驚受怕。”
“還是氣你自己明明有氣,卻不能發作,還得對我百般忍讓。”
“又或者說,”王溱輕輕用力,拉著唐慎的手腕,將他拉到自己跟前。接著他鬆開手,不再強硬地留住唐慎,而是低頭看他,聲音蠱惑,一字一句地說道:“又或者說,你甚至在氣,氣你為何必須要擔驚受怕,氣你為何處於這樣的地位又無可奈何。”
唐慎雙目圓睜,被問得啞口無言。
王溱望著他這番模樣,按理說,他應當覺得唐慎這樣十分有趣。可他此時完全沒有一點興致,甚至心中有些不悅,還有一絲讓他無法忽視的心疼。良久,他歎了口氣,抬頭對花廳外的管家說:“準備晚飯吧,再添一雙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