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七, 禦林軍押解張灃一黨回京候審。
從刺州出發, 大約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後, 便走上了新修的官道。張灃等人雙手負著鐵索, 被囚禁在車中,四周是一片片金色的麥田。戶部左侍郎徐令厚策馬來到囚車旁, 對張灃道:“張大人,瞧瞧, 這便是你貪墨所修建的官道。你為官二十餘載, 老夫與你乃是同榜進士, 你這是何苦啊!”
利字身側一把刀。
張灃蓬頭垢麵, 望著天空, 仿佛再也聽不進徐令厚的話。
三日後,禦林軍回京, 張灃等十餘個官員被打入大理寺大牢。當日, 王溱親自將賬本送到殿前, 皇帝見後,勃然大怒, 下令大理寺仔細審問張灃等罪官, 勢要找出藏在背後的真凶。
這時, 被調去幽州修建官道的工部尚書袁穆也回京了。他坐在中書省勤政殿的屋子中, 拿出一罐上好的碧螺春,請工部的兩位侍郎一起品嘗。堂屋中, 工部三位官階最高的權臣圍桌而坐,袁穆親自拂袖斟茶, 他嘗了一口,舒了口氣。
“當真是好茶!人生在世,日子總是過一天少一天的,能多嘗嘗這樣的好茶,便不要浪費了罷。”
工部左侍郎李鈺德捧著茶盞,茫然地看著袁穆。他的身側,工部右侍郎謝誠沉默地低頭,不言話語。
兩日後,大理寺少卿蘇溫允率領官兵,踏平工部衙門,將工部右侍郎謝誠捉拿歸案。
朝野皆驚。
次日早朝,工部尚書袁穆大為錯愕,他立即上前一步,向皇帝請罪。
“稟聖上,臣治下有失,竟讓手下做出這等貪贓枉法的罪事!刺州官道,乃民之大事,乃千古之偉業。荊河大雨,橋梁衝垮,近百工匠命喪洪流。臣有罪,臣罪不可赦,求陛下懲罰!”
紫宸殿中,隻有四品以上官員可以參加早朝。袁穆這話說完後,工部左侍郎李鈺德和幾位工部郎中齊齊上前,道:“工部官員皆有失察嫌疑,請陛下降罪!”
趙輔坐在禦座上,靜靜地看著這些請罪的工部官員,良久,他輕輕一笑,對左相紀翁集道:“紀卿,你說朕該如何是好。”
紀翁集上前道:“工部右侍郎謝誠,貪墨斂財,致使荊河官橋被大雨衝垮,死傷近百,罪不可赦。然袁大人身在幽州,心有餘而力不足,□□乏力,雖說管下不嚴,卻也是無心之失。”
趙輔點點頭:“紀卿說的有理。袁卿,你為朕在幽州修官道,朕應當賞賜你才是。不過若是賞賜你,朕何以麵對那近百工匠與官員的在天之靈。如此,便功過相抵吧,你覺得可好?”
袁穆高舉玉笏:“謝陛下恩賜。”
“好一個恩賜!”下一刻,趙輔話鋒一轉,冷哼一聲,砸在紫宸殿的地磚上,令群臣屏住呼吸。趙輔冷笑幾聲,道:“荊河一事,便算你功過相抵,那袁穆,你告訴朕,三年前的南方雪災,謝誠貪贓枉法時,你又在哪兒!”
袁穆心裡叫苦,知道自己逃不去這一關。
沒錯,事實上這次皇帝派了自己的三名心腹分彆去幽州、刺州和寧州,為的不是查官員貪墨官道的修建銀兩,而是查三年前南方雪災時,是哪個工部高官貪墨了!
三年前,江南出現百年一見的大雪,凍死數萬百姓。朝廷撥款賑災,卻是杯水車薪。哪一年的冬天,南方大地上遍是衣不蔽體的窮人。到了來年春日,大雪融化,被掩埋在白雪下的森森白骨露了出來。地方官員將死亡人數和失蹤人數報上朝廷,舉朝震驚。
次年春日,趙輔就親自來到天壇,為百姓祈福,寫了罪己詔。
而數月前,趙輔命唐慎帶蘇溫允去翰林院尋找書籍,為的就是查這起貪墨案。
是的,那年的雪災不僅僅是天災,更有人禍。那一次死的可不隻是近百名工匠,而是數以萬計的黎明百姓!
蘇溫允暗中查案,他查到一些蛛絲馬跡,偷偷地抓了幾個當地官員。他將事情壓著,沒有上報朝廷,使得幕後黑手一直沒有發覺。他嚴密審查,對那幾個貪墨的官員嚴刑拷問,終於順藤摸瓜,查出參與雪災貪墨一案的高官必然是工部高官,且至少是三品大員。
工部三品以上的官員一共就三個,工部尚書袁穆,左侍郎李鈺德和右侍郎謝誠。
趙輔將心腹王溱、蘇溫允和宋循派去北方,為的就是查這三人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荊河橋塌隻是事發湊巧,蘇溫允的官運好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他這一抓,不僅僅抓到了謝誠,功勞又更是翻倍。
一將功成萬骨枯,喪命在冰冷的荊河河水下的近百亡魂,鋪成了蘇溫允青雲直上的屍骸階梯!
紫宸殿中,趙輔憤怒地叱罵謝誠,叱罵百官。謝誠如今被關在牢中,趙輔沒的罵,於是他罵的最多的就是工部尚書袁穆。
袁穆撲通一聲跪下,向趙輔請罪:“臣治下不嚴,臣罪無可赦啊!請陛下革了臣的官職,治臣的罪,臣無顏麵對陛下,無顏麵對百姓!”
紫宸殿中,立刻上演了一出賢臣請罪的戲碼。
趙輔先是冷聲罵了袁穆幾句,袁穆竟然潸然淚下,痛哭不已,為三年前死在南方雪災中的難民,為今日死在荊河河水下的百姓,痛罵自己識人不清。
如此一番後,趙輔道:“好了好了,此事也不能全怪袁卿。”
袁穆泫然欲泣:“陛下!”
“罰你六個月俸祿,你到幽州去,不將官道修好,不許回工部!”
“臣領罰!”
好一出君明臣忠的大戲,袁穆站了起來,回到百官群中。
罰完就該賞賜了,大太監季福站上前一步,宣讀聖諭:“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大理寺少卿蘇溫允機敏警覺,能辨善才,膽識過人。今擢升三品工部右侍郎,兼任大理寺少卿,即日起任。”
蘇溫允從大理寺官員的隊伍中走出來,高聲道:“謝陛下隆恩。”
季福接著道:“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戶部尚書王溱忠善才佳,機警過及。今賜白黃金五十兩,錦帛三十匹。”
王溱道:“謝陛下隆恩。”
“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
將本次去刺州查案的監察使團全部賞過一遍後,趙輔宣布散朝,百官紛紛離去。
唐慎今天在宮中當差,是今天負責記錄起居的起居郎。趙輔回垂拱殿後,他跟隨趙輔一起離開。一路上他和另外兩位起居舍人遠遠跟著趙輔,始終低頭不語。唐慎沒有詢問為什麼本次去刺州的官員,就他一人沒有獲得賞賜。
等來到垂拱殿,趙輔翻了翻桌案上堆著的折子,開玩笑道:“季福,你瞧瞧這些折子,每日看得朕頭都暈了。朕老了,兩眼昏花,再也看不得這麼多折子了。”
季福立刻笑道:“官家洪福齊天,壽與天齊,永遠都不會老。”
趙輔笑罵:“你這張嘴,就會說這種不人不鬼的話。”接著他看向左右兩側坐著的起居官,對唐慎道:“景則,你覺得呢?”
唐慎立刻站起身,行禮道:“陛下日夜勤政,百姓安居得所,威武雄力,又何來老之一說。”
趙輔笑了笑,翻了一張折子,隨手放到一邊。
“景則也學會閹人說話了。”
季福察覺到趙輔心情不錯,加上知道一些內幕。他眼珠一轉,小聲道:“陛下嫌棄奴才了。”
趙輔哈哈大笑:“你倒是委屈上了。”
季福做出一副委屈而不敢言的模樣。
笑畢,趙輔看向唐慎,語重心長地說道:“景則可曾責怪朕,今日賞賜群臣,偏偏漏了你。”
唐慎:“臣不敢,為陛下分愁解憂,是臣的榮幸。”
“那也不能虧待你。”說著,趙輔朝季福使了個眼神,季福立刻上前,朗讀聖諭:“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起居郎唐慎才思敏捷,能言善精,深得朕心。今擢升四品中書舍人,即日起任。”
唐慎雖然早有預料,但真正聽到這封諭令,還是吃了一驚。他心中百感交集,回憶起自己過去這一年經曆的往事種種,最後他抬起頭,做出茫然又驚喜的表情,望著趙輔。唐慎哽咽著嗓子道:“陛下……”
趙輔微笑道:“景則,怎的不接旨,可是不想要這個賞賜?”
唐慎立即行禮道:“臣謝陛下隆恩!”
唐慎接了旨後,再次回到起居郎的座位上。趙輔對他道:“讓景則去勤政殿,也算是朕的私心了。你瞧瞧這些地方官員寫的折子,什麼‘嶺南枇杷甚熟,思君情切’,這種小事寫來告訴朕作甚!還有這個,滿目辭藻繁華,朕看得頭暈眼花,到頭來竟然隻是為了祝朕兩個月後的生辰康樂。景則要是去了勤政殿,為朕審閱折子時,定能明白朕的心意,將折子上的意思簡明扼要地告訴給朕吧。”
趙輔這麼說了,唐慎哪能再坐著,他又站起身:“臣定然不負聖命。”
趙輔望著唐慎,忽然道:“朕舍不得景則啊!”
這話一落地,無論是季福還是垂拱殿中的另外兩個起居舍人,紛紛羨慕地看向唐慎。
趙輔這話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一方麵他慎是如今年輕一黨的官員中,少有的實乾派,又跟在他身旁一年,經常能夠摸到他的心意。除此以外,他還是王溱的師弟,王溱是趙輔的心腹,唐慎也便沾了光,算是入了趙輔的眼。所以他真情實意地說出了這句話。
而另一方麵,正因為唐慎在年輕官員中十分出類拔萃,他也要籠絡唐慎的心,讓他一心忠於自己。
果不其然,唐慎感激涕零道:“臣願為陛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趙輔露出滿意的笑容。
傍晚,皇帝進登仙台修仙,半個時辰後。工部右侍郎兼大理寺少卿蘇溫允入宮,覲見皇帝。
唐慎與蘇溫允在登仙台的殿門前相遇,太監進去為蘇溫允通報,蘇溫允就站在門口,與唐慎兩兩對視。
蘇溫允笑道:“聽聞今日清晨,唐大人擢升四品中書舍人,可真是恭喜了。”
唐慎行禮道:“多謝蘇大人。下官也祝賀蘇大人,擢升三品工部右侍郎。”
蘇溫允豔麗的目光凝視在唐慎身上,良久,他道:“從刺州回來後,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唐大人,若是那夜在驛館中,當真有人破門而入,將你我砍死於屋中。你說,如今該是誰帶著我們倆的屍體,回京攬功呢?”
唐慎:“未曾發生的事,蘇大人何須在意。”
蘇溫允盯著唐慎看了好一會兒,道:“明日唐大人就要去勤政殿赴任了,我在勤政殿等著你。”
不過多時,蘇溫允進入登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