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圍寂靜, 尚書府中唯聽得到鳥雀蟬鳴。
唐慎看著王溱無奈的神色, 他哪裡不懂對方的意思。
唐慎從袖中取出下午王溱給的那封信, 他將信打開, 又看了一遍。接著走到書桌旁,用蠟燭的火焰點燃信紙。隻見信紙劈裡啪啦地燃燒起來, 很快就燒成了灰燼。
唐慎道:“師兄的意思,我自然是懂的。隻是懂是一回事, 我今日來此, 又是另一回事。也不瞞著師兄, 我一來是好奇, 好奇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師兄會怎麼做。二來是……”頓了頓,唐慎接著道:“二來是擔心師兄。”
王溱定定看著唐慎, 片刻後, 道:“你好奇, 也是人之常情,然而景則, 莫聞、莫問。這才是以你如今地位, 在這官場之中該有的立身之道。至於你的關心……”
王溱笑了, 不再說話。
唐慎摸不清他的意思。
王子豐這是想乾啥, 怎麼說到一半還不說了?
以師兄弟二人如今的關係,唐慎剛才說的話真的是肺腑之言, 一點都沒弄虛作假。唐慎從來不是個心機深沉、多疑善猜忌的人,和王子豐相識三載, 相伴三載,哪怕是塊石頭,都能捂熱了。唐慎也真的信任起了自己這位師兄。
況且他如今算是半個王黨人,他有如今成就,王子豐也有一份功勞。王子豐要害他,等於自斷臂膀,得不償失。
聰慧如王子豐能乾這事?
唐慎想了想,道:“師兄說的,未嘗不對。我也知道,雖說我如今是四品中書舍人,可真到了那時候,不過是個小官。但莫聞、莫問,這句話師兄一年前曾經對我說過,然而那時我做到了莫問莫聞,陛下卻不允許我繼續不聞不問下去。於是我被逼去了刺州,才有了後來的事。”
“你去刺州一事,其實也因為我。”
唐慎一愣:“因為師兄?”
王溱道:“咱們這位陛下,極其善於權衡之術。”王溱第一次和唐慎談論這種朝堂問題,唐慎立即聚精會神,認真地聽他說下去,“有些事是明麵上有的,百官都知道,你也應當知曉了。還有些事,你或許也猜測到了。去歲,我、蘇溫允和宋循,三人分彆去北方,是為了調查四年前,南方雪災的貪墨案。”
唐慎:“這事我猜到了。”
王溱:“那你對蘇溫允其人,了解幾何?”
唐慎愣住,他仔細思索回憶:“蘇大人原先是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我擔任起居郎時,時常見到他單身進入登仙台,深受帝寵。如今他又官拜三品工部右侍郎,前途無量。”
“和你相比呢?”王溱打趣道。
唐慎頓時啞口無言,憋了半天,才道:“師兄莫要揶揄我。”
王溱收住了笑意,聲音平靜:“這便是我們那位聖上的權衡之道。”
唐慎怔住。
“蘇溫允運氣不錯,找到了真正的幕後之人,不出意外,他一旦回京,便會得到朝廷的大力加賞,再升官階。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升了三品右侍郎。這個結果是早可以預料的,所以在這個結果出現前,陛下派你去了刺州,因為小師弟,你是我的人。”
唐慎心裡琢磨:你是我的人?這話怎麼聽著哪裡怪怪的。不過說的也對,在趙輔眼中,在蘇溫允、乃至百官群臣眼中,他就是半個王黨。
見唐慎沒否認,王溱悄悄看了他一眼,他接著道:“你去了刺州,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即使你沒有拿到賬本,在你回京後,其實陛下也一定會賞賜於你。”停頓了片刻,王溱忽然道:“景則,若無意外,三年之內,我再無晉升可能。”
唐慎一驚:“師兄的意思是?”
“王黨之中,上有叔祖,官居一品,是當朝右相,僅次於左相紀翁集。而我,位居二品,執掌一部大權,又深受皇恩。所以想要權衡蘇溫允一派,不能從我與叔祖下手,隻能從王黨的其餘人身上。當時盛京,最好的人選,莫過於你。”
一夜之間,聽君一席話,唐慎真是大開眼界。
一年過去了,他從沒想過,當初趙輔派他去刺州,竟然是為了讓他製約蘇溫允,讓蘇溫允不能一家獨大!
王溱:“蘇溫允,出身北直隸蘇家。蘇家在北直隸,可謂第一名門,本朝太|祖時期,蘇家功勳累累,近百年下來,也出了不少人才。以我來製衡蘇溫允,再以蘇溫允來製衡我,哪怕我與蘇溫允皆明白皇帝的意思,也沒法打破這個局勢。”
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你不知道彆人在利用你,而是知道了,卻無可奈何。
趙輔是皇帝,他如此做,哪怕妖孽如王溱、蘇溫允都無能為力,隻能保持現狀。況且這個現狀並非對他們沒有好處,否則以二人不過而立的年齡,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走到如今地位。
可以說,趙輔在利用他們,他們又何嘗不是在利用趙輔?
不過,唐慎漸漸品出了不對:“師兄出身琅琊王氏,蘇溫允出身北直隸蘇家。二者都是名門之後,那寒門呢?”
以趙輔多疑的性格,不可能完全信任名門貴族,他也一定會用寒門來製衡名門。
當朝四位相公中,右相王詮和右丞徐毖都出身名門,左相紀翁集和左丞陳淩海都出身寒門,這就是趙輔有意製衡的最好證據:否則哪有正正好二對二,分配的如此清楚。真當排排坐分果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