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 皇帝親臨工部衙門。
工部尚書袁穆與左侍郎李鈺德、右侍郎唐慎, 迎駕接見。
眾人來到工部衙門的後院, 隻見那寬敞的院落中, 此刻早已搭建出了一座高大的錦棚。明黃錦緞製成的錦棚下, 是一尊三舍大小、通體全黑的奇異物體, 放眼望去, 整個院落被它占據了三分之二的麵積。
這東西頂上是個通風的煙囪, 兩旁站著監督的官員和乾活的工匠。
“這便是你所說的籠箱?”趙輔指著籠箱, 問向唐慎。
唐慎:“回陛下的話,正是。請往這兒瞧。”
眾人隨著唐慎一起,走向那碩大黝黑的籠箱。唐慎道:“此處是給籠箱添煤用的,此處是通風口。因籠箱內部溫度極高,所以還裝了冷卻裝置。”唐慎說了許多, 趙輔雖說沒聽懂,但也覺得新奇。他們順著唐慎講解的順序, 來到最末。
袁穆道:“此物是鐵匠打鐵用的鐵匠爐。”
一旁的季孟文道:“尚書大人說的不錯, 這正是尋常鐵匠常用的鐵匠爐,此處為鐵匠打鐵用的砧子。籠箱的功效,並非肉眼可見, 所以需要假借其他工具, 來展現出它的作用。”
左侍郎李鈺德道:“我瞧這鐵匠爐與尋常的還是不同的, 你瞧這錘子上,怎麼有東西從籠箱那頭吊著。如果是要打鐵的話,今日可找了鐵匠來?我並未看到金部主事。”
唐慎:“待籠箱開啟, 左侍郎大人便知道了。”
皇帝對籠箱更加好奇了。
唐慎見狀,也不再耽擱,他朝季孟文使了個眼色,季孟文立刻召集工匠,開啟籠箱。
幾個工匠得了令,立刻掀開放置煤炭的蓋子,用鐵鏟將一大塊一大塊的煤炭扔進熔爐。籠箱內部的溫度急劇上升,空氣形成肉眼可見的扭曲。唐慎領著趙輔向後退到院門口,遠遠觀望。
那些工匠則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小心翼翼地監視籠箱內部的溫度和熱氣蒸騰情況,另一邊還得注意控製散熱和氣體的保密性。
是的,所謂籠箱,正是大宋版的蒸汽機。
兩年前唐慎托姚三,在遼國找到了大量的煤礦,也帶了許多煤炭回來。如今的遼國占地寬廣,幅員遼闊,後世出名的幾個大煤礦皆在遼國境內。有了些許原材料後,唐慎早早就開始在唐氏工坊內,讓工匠們試驗製作蒸汽機。
放在後世,隨便一個初中生都知道第一次工業革命的開段,起於瓦特蒸汽機的發明。
每一場工業革命,都是生產力的革命。
蒸汽機的原理其實並不難,便是用蒸汽催動機器,代替傳統的人力,甚至是水力等自然力。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唐慎上輩子是個正統的理工男,但這不意味著他能在當下的生產力水平下,直接造出一個蒸汽機。彆說蒸汽機,他連簡易版的蒸汽裝置都做不出來!所以在他接手工部、一手創辦造改部前,唐氏工坊的蒸汽機已然陷入瓶頸多時。
直到唐慎擢升為工部右侍郎,得了趙輔和整個大宋的相助,與全天下最優秀的工匠一並合作,才造出了如今的籠箱。
唐慎太了解皇帝,趙輔需要的從不是那些浮誇空大、冠冕堂皇的解釋,而是一個真真切切能讓他看到,並讓他覺得此事能讓自己名垂千古的實例。
所以他和季孟文費儘心思,將鐵匠爐連上了籠箱。
唐慎目光肅穆,他認真而鄭重地望著陽光下,那座黑漆漆的巨大機器。
隻聽到一陣尖銳的嘯聲,緊接而來的是轟隆隆的金屬撞擊聲。這聲音好似雷鳴,在院落中炸響,嚇了眾人一跳。大太監季福立刻伸開雙臂,攔在趙輔的跟前:“護駕,護駕!”
袁穆和李鈺德也受了驚嚇。
唐慎作揖道:“陛下,籠箱啟動時噪音確實有些大,但臣與工匠早已試驗多次,安全性可以得到保證。”
趙輔也非尋常皇帝,他原本隻是被嚇了一跳,如今聽了唐慎的話,他推開擋在自己跟前的季福,語氣溫緩:“原來如此,景則,你這籠箱著實讓朕吃了一驚。”
籠箱還在轟轟作響,但趙輔都不甚在意,其餘人也隻得硬著頭皮在院子裡看下去。
隻見五個工匠不斷地檢查籠箱的每個部件,時不時地給籠箱添加煤炭。為了散熱,籠箱頂部的煙囪排出大量熱氣。唐慎看見這些,心中歎氣。這些都是能量損耗,但以如今的情況,工匠們隻能做到如此。
隻見大約一刻鐘後,伴隨著籠箱震耳欲聾的響聲,最末端的鐵匠爐中,那根被吊在籠箱上的鐵錘忽然動了起來。
趙輔正靜靜地觀望著,突然見到這一幕,他瞠目結舌。
一旁的袁穆、李鈺德等人也驚駭地睜大眼。
那鐵錘先是輕輕動了一下,接著,它突然在空中畫出一個半圓形的弧度,然後重重地砸在砧子上,開始打鐵。
砰砰砰!
鐵錘一下下地砸在砧子上,將工匠準備好的、早就燒紅的鐵塊砸成扁平的長條。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鐵錘一開始打鐵的力度是不同的,但慢慢的,它幾乎以同樣的角度、同樣的力度開始打鐵。
燒紅的鐵塊被砸得越來越扁,唐慎一聲令下,工匠們立刻停止往籠箱裡加燃料。
季孟文將那塊被砸平的鐵皮端過來,獻給皇帝看。
鐵皮早已冷卻,露出黝黑的顏色。趙輔伸手在這塊小小的鐵皮上撫摸著,倏地,他抬起頭,目光如鷹隼,鋒銳地看向唐慎:“這可就如傳聞中公輸盤的木器一般,隻用按動其中一個按鈕,便可牽一發而動全身。”
傳說中木匠鼻祖公輸盤,也就是魯班,他做的木器隻用牽動一個機關,便可以引發全部。
大宋也有機關大師,工部便有幾位。但無論是他們還是唐慎都知道,能量是守恒的。世界上不存在任何機關,隻用人輕輕一按,就可以打鐵鍛器。
唐慎道:“公輸盤的木器隻於傳說之中,而籠箱,正矗立在陛下眼前。”
趙輔:“這籠箱是可以打鐵的,朕瞧見了。但朕瞧著似乎也挺費事,隻需兩人就可以打鐵的事,用籠箱去做,足足廢了五個工匠。”
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用籠箱來打鐵,隻是為了讓陛下知曉籠箱到底是何作用。籠箱就仿佛一個永遠不會疲累的工匠,打鐵隻是一個小作用而已,籠箱所用蒸汽的力量,遠遠不僅僅可以打鐵。”
“還可以作甚?”趙輔的聲音驟然急促。
唐慎抬頭看他,目光鄭重:“此事,連臣也不敢預測。”
當日,趙輔召集勤政殿四位相公和所有二品以上的高官,到工部衙門參觀籠箱。
皇帝沒有把握了。他隱約察覺到,這“小小”籠箱,似乎並不簡單,仿若冰山一角,藏著不可預知的力量。但他此刻看不見,或許他這注定不會再有幾年的一生,也看不見了。
徐毖、王詮、陳淩海、耿少雲……大宋的高官們,都一一見到了籠箱。
如同唐慎前一晚說的一樣,王溱也會看到籠箱。
王溱看到籠箱時,他瞬間被這笨重高大的鐵疙瘩震懾住。見到他震撼的麵色,右相王詮調侃道:“子豐,你是看懂這籠箱有何作用了?”
王溱嘴唇翕動,過了會兒,他才道:“不曾。”語氣遲疑。
王詮:“那你怎麼這番表情。”
王溱:“我是看懂了,景則此刻的用心。”
當夜,高官們紛紛上書至垂拱殿,表明自己對籠箱的意見。
徐毖、陳淩海、孟閬等人皆對籠箱不發一言,他們真的沒看懂這東西的用意。王詮、王溱等人則是無條件地支持唐慎,上書請皇帝準許造改部多建造籠箱。
這其中,工部尚書袁穆寫了一封萬字奏折,次日早朝,呈了上去。
他竟是一夜未眠。
袁穆是先帝時期的榜眼,於開平二十一年,被趙輔任了工部尚書一職。
趙輔任命官員,從不會因材而行。就像唐慎,他之所以當了工部右侍郎,不是趙輔發現他有做工部官員的天分,而是因為蘇溫允恰好升遷勤政殿參知政事,將工部右侍郎的職位空了出來。工部是個空閒衙門,權勢不大,受多部製約。唐慎要升三品官,做一個工部右侍郎再合適不過,這是一個有名無權的過渡官位。
袁穆也不是工家讀書人,但他做了工部尚書後,便開始大量研讀工家書籍。
於是他在工部尚書的官位上,足足坐了十五年。工部其餘官員都換了個遍,袁穆依舊是工部尚書。他是個守成之官,從未有過高明政見,一心守在工部衙門。但他也真正成了一個工部的官。
袁穆上書,請皇帝大建籠箱。
許是這萬字奏折打動了皇帝,又或許趙輔信了那冥冥中的命運,他隨即下旨,命戶部、禮部協理工部,大力研發籠箱。
登仙台中,趙輔穿著一身道袍,盤腿坐在大殿正中。
麵前,是九盞長明燈。晚風吹拂進殿中,大殿中的白紗被吹得飄浮而動,宛若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