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邢州一案的核心人物孫尚德早已死在牢中, 但大理寺和刑部官員順藤摸瓜, 依舊掀開了這張根治交纏的關係網。
邢州案, 起始於孫尚德等一眾五六品小官貪汙**, 虧空府庫。其實這或許並非特例, 在大宋三十六州, 或許其他府地也有類似的事發生, 大多能瞞得下, 不出紕漏。貪官總是抓不儘的, 可十七年前,西北那一場大雪,令這一眾犯官貪汙受賄的“小事”,成了大事。
大理寺官員將案情寫成折子,呈到聖前。
皇帝龍顏大怒。
其中牽扯甚廣, 而官銜最高的官,便是餘潮生。
餘潮生當晚便被宣入宮中, 垂拱殿內, 皇帝將官員彈劾他的折子摔在他的身上。
趙輔:“你還有何話可說!”
餘潮生的官袍被奏折砸出一個褶皺,他低著頭,弓著腰, 從袖中取出一封折子, 遞到皇帝麵前。“罪臣餘潮生, 請陛下恕罪。”
季福將餘潮生的折子拿上來,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翻開那折子看了起來,看著看著, 趙輔掀起嘴皮,冷笑了一聲。再一抬手,餘潮生的這本折子也被他砸在了對方身上,趙輔壓著聲音,似笑非笑道:“朕瞧你,是早有預謀!十七年來,你當真對當年的事沒有過一絲懷疑?但凡你餘憲之早早說一句,朕都可網開一麵。”
“餘憲之啊餘憲之,你是當朕蠢,還是當你蠢?”
“你想讓朕,覺得你是蠢,還是睿敏?”
餘潮生早有準備,可麵對天子一怒,他還是止不住心顫:“臣不敢。”
趙輔:“朕對你失望至極!”
餘潮生心中一涼,他抬起頭看向皇帝,皇帝卻再也不看他一眼。
其實邢州一案剛被禦史奏薦的時候,徐毖就有問過餘潮生,他究竟有沒有牽扯其中。餘潮生說的是“絕無可能”。確實,他並非那一眾貪汙受賄的邢州罪官一黨。
那時餘潮生剛中了榜眼,在京中當了一年京官,便被外派去了邢州做官。他是個外來官,如何能那麼快融入這些五六品小官的團體中,所以他確實沒參與其中。可邢州雪災後的幾年,餘潮生輾轉多地,一步步升官,一步步看清官場。
這時他回過頭看,才明白當初自己在邢州察覺到的一絲異常,那一分他嗅出了苗頭,但因資曆尚淺、經驗不足而沒有妄下定論的事,究竟是什麼。
他從未真正貪墨府銀,但他並非真的不知曉。
趙輔又何嘗不知。
餘潮生寫的那一封奏折,就是陳明自己從未貪賄,確與邢州案無關的陳情書。可趙輔問他的是“你是不是早就猜到真相”、“你隻在奏折中說此事與你無關,卻隻字不提你早已知曉卻置身事外”。
餘潮生不是蠢的,所以趙輔明白,他這個臣子早就知道了。
趙輔厭惡的,是十七年了,那一年他還親自去天壇祈福,心生惶恐。但如今回頭一看,這不是天災,更不是他趙輔德行有缺,而是**!
次日早朝,皇帝下旨,暫且罷免刑部尚書餘潮生的官職,在家閉門思過。其餘邢州案的罪官,也一律受到懲罰。牽扯最大的幾個,早已被大理寺抓進天牢,怕是隻能在牢中殘此餘生。
紫宸殿中,餘潮生親手摘下自己的官帽時,左相徐毖手捧玉笏,目不斜視地垂眼看地,並沒有站出來為自己這個學生求情.
另一邊,右相王詮、尚書左仆射王溱等人也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從容不迫,仿若未曾插手其中。
唐慎站在三品官員的最前列,二品官員之後,他望著餘潮生離開紫宸殿的背影,他忽然在想,餘潮生到底知不知道,是誰害了他。
是王詮、王溱,他的恩師徐毖或許也在背後推波助瀾的一把,與他撇清乾係。
但真正讓他得到如今下場的,正是他自己。
這世上當官不易,當奸臣不易,當好官更不易。
王溱從未說過,但唐慎早已猜出,為何自兩年前起,王黨就布了這麼大一個局,要摘了餘潮生這枚徐黨棋子。
兩年前,趙輔病重,於龍榻上長眠不起,那時所有人都以為他撐不過去了。連鎮守西北的周太師都時隔多年回京,探望皇帝病情。但那次趙輔挺過來了,可從那以後王溱便下定決心,定要斷了徐黨的左膀右臂。
趙輔終究是會死的,這一天或許並不遙遠了。
三位皇子無論是誰繼位,都不會有趙輔那樣的魄力,以一己之力屏除朝堂政見,推行銀引司。當年,還隻有銀引司,如今更多了籠箱。前者早已顯現出對世家大族的威脅,後者隻需要數年時間,就可顯出其改變社會的能量。
餘潮生做的是一個好官,王溱要做的,便是一個奸臣。
唯有執掌大權,將朝堂上下變成一言堂,才可做想做的事,做該做的事。
好官不易,奸臣亦不易!
臨近過年,邢州一案鬨得盛京城沸沸揚揚,人人自危。先前西北大捷的喜訊被衝淡一些,再加上每日大雪封城,更顯得這偌大的城池無比蒼白冷寂。
唐慎奉旨進宮,離宮時,大太監季福送他出門。
唐慎道:“公公身子可還好。如今天寒地凍,當注意些身子。”
季福賠笑道:“勞煩唐大人掛心了。上次唐大人送來的藥膏,可真是靈藥。”
唐慎微微一笑。
之前唐慎送了紡織機織出來的新布進宮,第二天他就聽說了,他剛出宮,首領太監季福就紅腫著臉,出了垂拱殿。這事十分蹊蹺,唐慎也不知道季福怎麼突然就腫了臉,但他受到王溱的耳濡目染,想也沒想,就把珍寶閣中最好的金瘡藥送進宮給了季福。
季福因為把唐慎比作閹人,自己扇了自己十巴掌,本來還對唐慎心有怨氣。但得了這上好的金瘡藥,他心裡的氣消了點,就對唐慎有意無意地說了當日發生的事。
唐慎也十分驚訝,他沒想到自己在趙輔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當日,唐慎就準備了一份厚禮,送到季福在宮外的宅子。
季福還假意推脫,唐慎認真道:“公公因我而受的傷,這便是我的賠罪禮。公公要是不收,可是還在生本官的氣?”
季福立刻收下了。
季福感慨道:“這雪下得忒大,唐大人路上小心。”
唐慎:“多謝公公。”
季福狀若無意地說道:“看到這雪,奴婢就想起,昨日官家批閱奏折的時候曾提過一句,今年這雪確實大得很,但北方早已習慣大雪,百姓們多有防範。這雪要是下在西南、下在邢州那些地界,怕是又要鬨災了。”
唐慎抬起眼,看向他。
唐慎:“如今確實是多事之秋。”
季福笑道:“總會平定下來的。唐大人慢走。”
開平三十六年臘月廿四,刑部尚書餘潮生被貶至昌州,任昌州府尹。
當日,餘潮生就坐著一輛樸素的馬車,未曾告知任何人,悄悄地離了京,竟是早就收拾好了行裝,一日也不耽擱地就離去了。
臘月廿九,除夕前一夜,皇帝於宴春閣中設宴,邀請群臣共度佳年。
宴席上,群臣觥籌交錯,皇帝也喜笑顏開。
唐慎身為三品工部右侍郎,因有右散騎常侍的二品虛銜,便坐在二品官員的席位中。他與一旁的禮部尚書孟閬低聲說話,餘光中瞧見坐在上座的三位皇子。
孟閬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聽聞二皇子在幽州與遼人作戰時,受了傷。看來傷的應該是手臂。”孟閬指了指二皇子趙尚的左臂,果然隻見那隻手臂始終僵著,從不動彈。
唐慎:“三位皇子皆為國效力,赤子之心可見。”
孟閬聞言,上下瞧了瞧唐慎,嘴裡嘟囔:“和王子豐真是越來越像了!”
唐慎沒聽清他的嘀咕,他的目光在三位皇子身上停留許久。
宋遼兩國交戰時,趙輔將自己的三個兒子全送去了幽州。三人到了幽州,自然想儘辦法出力,想取得一番功績。然而這三人從未帶兵打過仗,無論他們如何在周太師麵前邀功請戰,周太師都沒搭理過他們三人。
三位皇子急得如何熱鍋上的螞蟻。
終於,二皇子趙尚找到機會,率兵出戰。也不知是意外還是故意,他終究是受了傷,如今帶傷回京了。
宴春閣中,二皇子僵著那不能動彈的左臂,殷切地朝皇帝的方向頻頻望去。隻可惜趙輔從未看過他一眼。
趙尚雙目裡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
三十六州銀契莊、宋遼大戰、焦州協約、邢州案……
開平三十六年終結於一場鵝毛大雪。
百官自宴春閣中離宮時,唐慎披上了狐皮大氅,他走出宣武門時,隻見點著尚書左仆射家燈的馬車早已在宮門外等著多時。桃木做的車窗被木撐微微撐開一條巴掌大的縫隙,嫋嫋檀香自其中溢出。
是王子豐身上常年帶著的味道。
唐慎登上馬車,王溱正拿著一隻玉佩,於車中昏暗的燭光中細細打量。
唐慎定睛一瞧:“師兄看這個作甚?”
王溱動作輕柔地收起玉佩。“這是小師弟送我的禮物。”
唐慎坐穩後,馬車很快啟程,往尚書府而去。
宴春閣之宴是皇帝招待群臣的宮宴,宴上所吃的美酒佳肴,皆出自於禦廚之手,自然是人間美味。可那是宮宴,哪有官員有心思在皇帝麵前吃飯。唐慎沒有吃飽,他非常熟練地在王溱馬車裡找了找,果然找到一些采祁齋的點心。
唐慎拿著一塊糕點正吃著,就聽王溱輕飄飄地說道:“耶律舍哥登基了。”
“咳咳咳咳……”唐慎差點沒被糕點噎死,他趕緊喝下一大口茶,緩過來後,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向王溱:“耶律舍哥登基了?那個遼國二皇子?”
王溱雙目含笑望著唐慎,點頭道:“是。”
唐慎:“……”
心有餘悸地把糕點放遠點,唐慎默默道:“真的假的,為什麼師兄你的語氣好像在說‘今晚咱們吃蟹’一樣簡單。”
遼國新帝登基,多大的事,剛才宴春閣裡皇帝都不知道這事,現在就被王子豐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王溱輕挑一眉:“那小師弟覺得,我是該用什麼語氣來說這事。”
唐慎想了想:“……你就這麼說吧。”
王子豐其人,總覺得沒什麼事是能讓他大驚失色的,遼帝登基又如何,不就是登基了麼……
唐慎總覺得和王子豐待久了,他好像都變得處事不驚,自己的價值觀有了莫大的改變。
另一邊,趙輔也在宴春閣之宴結束後,得知了遼國二皇子登基為帝的事。
彼時,趙輔正在妃子寢宮中,準備就寢。斥候來報,他聽聞此事,和王子豐一般,這位大宋皇帝隻是輕輕地“哦”了一聲,並未放到心上。
遼國新帝是誰,重要嗎?
並不重要。
如今的遼國已經與大宋立下《焦州協約》,如今的遼國沒了十萬黑狼軍,遠遠不再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滔滔大國。
趙輔閉上眼睛,他回憶起了諸多事。
有三十六年前他剛登基,朝堂動蕩不安,遼人趁機進攻。
有二十六年前,他率兵親征,慘勝遼國,終於得了一張委曲求全的和平協約。
他在位三十六年,大宋雖有天災,或有**,不敢說滿朝清明,但天下百姓卻是安穩平和地過了三十六年!
那他還給後人留下了什麼?
他留下了一個版圖完整、三州歸順的大宋疆土,他留下了一個遍布三十六州的銀契莊,他留下了那個被唐慎成為希望的籠箱,他留下了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開平三十六年!
今日皇帝宿在了珍妃宮中,珍妃正是二皇子趙尚的生母。
自五年前宮廷政變後,珍妃心中對皇帝的恐懼愈發深厚,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皇帝就寢。
蠟燭吹滅,月光靜靜照入殿中。
珍妃心驚膽戰了許久,即將入睡,突然就聽到趙輔說道:“趙尚的胳膊是在幽州弄傷了?”
珍妃嚇了一大跳,差點從床上跳起來。她輕聲說:“是……”
趙輔沒再說話。
珍妃提心吊膽地等了許久,這次她已經沒了睡意。
“你與朕相伴也有三十載了。”
珍妃扯開一個笑容:“臣妾是開平三年入的宮。”
趙輔隨意地說道:“朕是個好皇帝嗎?”
珍妃眼皮一跳,心中打起鼓來。能在後宮裡生一個皇子,安安穩穩地過這麼多年,珍妃是懂得皇帝的。她抬起眼睛,就著月光,隻見皇帝臉上的皺紋被月光映得仿佛山體溝壑。
她想起三十三年前她剛進宮時,見到的趙輔。
趙輔算不上英俊。
太後並非美人,先帝的幾個皇子後,最為俊朗不凡的是先太子。珍妃尚未入宮時曾經有幸在宮宴時,遠遠見過先太子一回。那真是自天上下凡來的仙人,一眼便奪去了她的魂,試問那時的盛京城,哪個姑娘家會不喜歡趙璿。
可趙璿早已死了,她入宮,成了趙輔的妃子。
趙輔在前朝把持大局,但對後宮,他從不關心。皇後在時,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皇後去了,後宮也未亂過。如今想來,或許後宮裡的每個女人都怕極了趙輔,哪怕趙輔很少在她們麵前動怒,她們也不敢造次。
相伴三十三年,二皇子趙尚都已過了而立之年。
現在望著趙輔,珍妃忽然覺得記憶中先太子那張天人麵孔早已模糊,這些年她心裡記著的、夜裡為其縫製衣裳的,讓她百般討好、令她膽怯畏懼的,無論何時,皆是趙輔。
珍妃動了真心,她柔柔地說道:“在臣妾的心裡,陛下是最好的皇帝。”
趙輔低下頭,看了她一眼。
趙輔笑道:“你老了。”
珍妃不知從哪兒鼓起了勇氣,說道:“陛下又何嘗不是。”
“哈哈哈哈哈。”
珍妃後怕地捂著自己的心口,聽到深夜裡,她的心臟在撲通撲通激烈地跳著。
她悄悄想著:或許今夜,皇帝是真的高興的吧?
睡意襲上心頭,珍妃慢慢睡了。
第二日,因是除夕,百官早已休沐不必上朝,太監們便在寢殿外候著。
珍妃醒來,看見皇帝還沒醒,她輕手輕腳地出了宮殿。待到日上三竿,皇帝還未醒,珍妃進來小聲地喚人。叫了幾聲,不聽人應,珍妃驟然變了臉色,她驚慌失措地將季福從門外喊進來,季福也嚇得麵色大變。
珍妃顫抖著手,去碰了碰趙輔的身體。
珍妃一屁股坐在地上。
季福驚恐得白了臉,卻聽下一刻,珍妃淒厲地高聲喊道:“快去叫太醫,叫太醫!”
皇帝沒有駕崩,但是舊疾犯了,昏迷不醒。
開平三十七年的新年,宮中慌亂一片,三位皇子有了前車之鑒,他們想進宮探望病情,又怕重蹈五年前的覆轍。等到過了兩日,三位皇子才進宮侍疾。
趙輔這一次的病,來勢洶洶。
唐慎早在初四就進宮麵聖,隻可惜皇帝沒醒,他沒見到人。
上一次皇帝病重,周太師等到二月才回京,帶了一位神醫回來。這一次或許心中有所感應,周太師正月初七便回到盛京,這一次他又將那位神醫帶來了。
神醫在宮中待了整整一個月,卻不見趙輔蘇醒。
朝堂上,百官皆心中有慮。
而皇宮裡,三位皇子更是如坐針氈。他們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自己離那個位子如此之近。可五年前的宮廷政變真將他們打怕了,他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世上恐怕沒有哪個兒子,會如此懼怕自己的父親,畏懼得好似一隻隻驚惶的老鼠。
開平三十七年,二月十三。
唐慎正在工部與工匠商量如何改進籠箱,提高其效率,減少能量損耗。官差來報:“陛下醒了,左仆射大人請右侍郎大人入宮。”
唐慎一驚,立即入宮。
當唐慎來到垂拱殿外時,殿外早已聚齊了諸多官員。
唐慎看見王溱,走到他身邊。兩人對視一眼,王溱以食指抵唇,輕輕地“噓”了一聲。唐慎垂下眼睛,走到王溱身後,不再多言。
待到日落西山,明月高懸,大太監季福從垂拱殿中走出。
太監尖細的嗓音在黑夜中無比刺耳:“宣左相徐毖、右相王詮覲見。”
徐相和王相立刻動身,進了垂拱殿。
小半個時辰後,二人麵色各異地離開大殿。
徐毖道:“都散了吧,陛下龍體抱恙,不必等著了。”
百官齊聲道:“是。”
離開皇宮後,唐慎和王溱立即來到右相府。
王詮見到他們,苦笑一聲,道:“我知道你們是來說什麼的,可是要問,我與那徐毖進去後,都說了什麼,聽了什麼?自然不會瞞著你們。你們與我來。”
二人隨著王詮來到書房,隻見王詮在書架上按了按,接著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盒子。
王溱目光一動,他抬眼道:“裡麵放著的……”
王詮:“是,正是傳位詔書。”
唐慎心中一驚。
王詮接著道:“這盒子在我手中,但瞧見上頭的鎖了嗎?鎖的鑰匙,在徐毖那裡。所以這盒子裡頭到底寫的是什麼,我不知曉,左相也不知道。”王詮歎息道:“誰能想,皇帝會有這樣的準備!”
傳位詔書,同時有徐毖、王詮保管。
二人乃是敵黨,若是其中一方想作亂,必然瞞不過另一方。
此外,新帝登基,二人都有從龍之功。哪怕到了新帝年間,一方想壓過另一方,也並非易事。簡單的一個舉措,就將王黨先前苦心經營、廢貶餘潮生一事,幾乎作廢一半!
王溱不由笑了。
王詮:“你竟還笑得出來?”
王溱反問:“那我該如何,哭麼?”
王詮無語地瞥了他一眼,長歎道:“唉,不知此事,是好是壞,也不知陛下還能撐上多久啊!”
唐慎見這話聽進了心裡,第二日,他不動聲色地來到勤政殿,偶遇了當日在勤政殿當差的起居郎。
此人姓齊,是開平三十六年的狀元。去歲十一月剛當上起居郎,還沒當上幾天,就碰上皇帝大病,自此便守著昏迷不醒的皇帝,終日記不上什麼東西。
“下官齊逢,見過右侍郎大人。”
唐慎輕輕“嗯”了一聲:“是要去宮中當差?”
齊逢:“回大人的話,是。”
唐慎不再多說,讓開一路,讓這齊逢先走。齊逢先是錯愕,接著感激不儘,加快腳步趕緊去宮中了。
趙輔醒來後,隻見了徐毖和王詮二人,連著兩天,沒再見任何人。
有官員猜測或許皇帝這一次能和兩年前一樣,化險為夷,平安度過。然而唐慎知道,周太師一直守在京中,沒有離開,或許趙輔是真的熬不過這個春天了。
二月十七,趙輔召尚書左仆射王溱、勤政殿參知政事蘇溫允入宮覲見。
二人並非同時入宮,蘇溫允出宮時,正巧與王溱迎麵撞上。
蘇溫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王大人麵色從容,淡定不迫地進了宮。到晚上回到府中,王唐二人用完飯,王溱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哢噠一聲,隨手放在了桌上。
他這動作實在太過自然,唐慎沒覺得有哪裡不對,他也隨意看了過去。
當看清桌上那東西後,唐慎神色大變,一把將那東西抓起來。
“這是什麼?”
王溱悠然一笑:“免死金牌。”
唐慎:“……”
他當然知道是免死金牌!
原來電視劇裡都是真的,世界上真有免死金牌,還做的能讓人一眼就瞧出來是免死金牌!
唐慎想了想:“今天進宮麵聖,皇上給的?”
王溱輕輕頷首。
唐慎嘴角一抽,把東西扔回桌上。他想起一件事:“你說今天陛下一共召見了你和蘇溫允兩個人進宮,他給了你免死金牌,那給了蘇溫允什麼?”
王溱:“為何一定是給蘇溫允什麼?”
唐慎:“啊?”
王溱微微蹙眉,作出關懷天下、憂心忡忡之模樣:“我王子豐兩袖清風,日月可鑒,一心為國,舍生忘死。正因如此,才得了這塊免死金牌。或許那蘇溫允不曾得任何東西,反而是皇上和他要了什麼東西呢?”
唐慎:“……”
真是不要臉到了極致!
蘇溫允到底有沒有得到什麼東西,彆說唐慎,連趙輔的貼身太監季福都不知道。
進宮麵聖第二日,蘇溫允就動身去了幽州。
沒過幾日,王霄從西北來信,送到唐慎手中。唐慎拆開一看,頓時失笑。
遼國二皇子耶律舍哥登基後,先鏟除異己,整肅超綱。此番耶律舍哥能登基,全倚仗南麵官的大力支持。於是登基後,耶律舍哥大舉提拔南麵官,改變了遼國朝堂上部落貴族把持大權的局勢。
遼國內憂外患不斷,正是煩擾之際。
忙了一個多月,耶律舍哥才想起一件事。他叫來跟隨自己多年的心腹,曾經的析津府左丞,如今遼國王子太保蕭砧。遼國新帝低聲詢問他:“朕記得,你認識一個宋國茶商。”
蕭砧肥胖的臉上頓時落了一滴汗下來:“是,臣確實認得一個宋國茶商。”
耶律舍哥秀氣的臉上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他柔聲道:“那茶商有個兒子。”
蕭砧抬起頭,驚訝道:“陛下還記得那茶商的兒子?”蕭砧露出遺憾的神色,“那茶商名為喬九,是個精明能乾的商人。去歲他兒子於老家病逝,喬九傷心過度,早就回家鄉了。自那以後,臣就沒再見過喬九。”
耶律舍哥錯愕地怔在原地。
蕭砧雙目清明,目露憾色。
耶律舍哥盯了他許久,不吭一聲。
蕭砧被看得頭皮發麻,也不敢言語。
良久,耶律舍哥道:“下去吧。”
“是。”
耶律舍哥當然不回信蕭砧的一麵之詞,雖說蕭砧沒理由做欺君之事,但耶律舍哥依舊私底下派人去調查了一番。查出來的結果確實和蕭砧說的一樣,那宋國茶商去歲就離開了遼國,沒再回來過。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因為兒子病逝了才走,但他著實是消失不見了。
遼帝閉上眼,回想起曾經的驚鴻一瞥。
再睜眼後,耶律舍哥神色淡漠地搖搖首,將那點殘留的旖旎心思全都忘得一乾二淨。
這一次蘇溫允去幽州,為的就是把喬九撤下,在遼國重新布局。
喬九雖然走了,但蕭砧這枚棋子早已被他們安插在耶律舍哥身邊。蕭砧做過無數叛國的事,一旦事發,耶律舍哥定會將他千刀萬剮,他已經上了這條“賊船”,沒有回頭路了。
蘇溫允將事情安排妥當後,對王霄道:“這次或許是我此生最後一次來西北,往後便看你們的了。”
王霄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下官領命。”
要不是王霄來信說,唐慎都不知道,遼國那邊還發生了這麼多事。
二月底,蘇溫允回京,李景德也跟他一起,回到了京城。
李景德回京第二日,就被傳召入宮麵聖。
據說那日征西元帥是紅著眼眶離宮的,誰也不知趙輔在殿中與他說了什麼,但自那以後,他便鎮守西北,此生沒有離開。
皇帝在宮中養病,唐慎在工部與工匠們繼續改良籠箱。
開平三十七年,三月初六,皇帝突然病情好轉,能下床到禦花園中走動。
次日下午,趙輔召見唐慎,於垂拱殿中覲見。
唐慎穿著簇新的官袍,低著頭,被太監領著進宮。
唐慎進殿時,趙輔竟然沒有躺在龍榻上休息,而是坐在龍椅上,翻閱一本書籍。
唐慎行禮後,趙輔道:“你們都下去吧。”
偌大的垂拱殿中,倏然隻剩下了趙輔與唐慎二人。
唐慎目光微動,但他沒有輕舉妄動。這些天來,到垂拱殿中麵聖的官員,大多是單獨麵聖,沒有其他人在場。
皇帝這是在吩咐後事了。
唐慎依舊微微弓腰,趙輔微笑著看他,聲音低緩,但與往日不同的,這次的低緩是因氣息不穩,略顯虛浮。
“景則,抬起頭罷。”
唐慎抬起了頭。
“你可知朕在看什麼書?”
唐慎的視線掃向那本書的封麵,在看清上麵的字後,唐慎心神一顫,他作揖道:“臣不知。”
趙輔:“是鐘泰生編撰的《康史訓策》。”
話音落下,垂拱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趙輔把書放在桌案上,淡然開口:“景則,你入朝為官多年,朕想問你……”
“在你心中,朕可是個好皇帝?”
唐慎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在臣心中,陛下是一代明君。”
趙輔:“如何的一代明君?”
唐慎:“陛下西伐遼,奪失地,還我大宋江山;開銀引司,廣設大宋銀契莊……陛下所做之事,無一不為千秋萬代!”
趙輔笑了一聲:“那與趙璿相比呢?”
唐慎愣住。
許久,唐慎道:“臣不知,趙璿是何人。”
趙輔身子前傾,上半身壓在桌案上,滄桑而明亮的雙目死死盯著唐慎。
唐慎從容不迫地站在原地,不顯一絲畏懼難堪之色。
趙輔:“真不知?”
“不知。”
趙輔語氣輕快:“先帝的太子,也是朕的兄長,名為趙璿。”
唐慎低頭不語。
趙輔笑了起來:“若是鐘泰生為輔國良臣,趙璿為帝,朕與之相比,會有如何?”
唐慎依舊不言語。
趙輔突然嗬斥:“唐景則,你覺得,會有如何!”
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於開平十一年出生,從未見過陛下所言的那番情景。臣自有記憶以來,便知自己生在開平年間,大宋唯有一位皇帝,是為開平皇帝。臣非仙人,如何能知曉未曾發生之事。但是臣知道,陛下所做之事,五百年間,未有能出左右。”
趙輔輕輕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