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知道上京城裡很多貴人脾氣不好,興許還會懷疑是下人拿了專門來討賞的,李嬤嬤很惶恐地垂下眼,不敢多看、多言。
耳墜失而複得,盛則寧鬆了口氣。
“多謝嬤嬤。”
盛則寧真心實意地感謝她,從語氣裡就能聽出明顯輕快和歡喜,“嬤嬤幫了我大忙。”
老嬤嬤愣了下,沒想到盛則寧平易近人,一點也沒有頤指氣使的傲慢,反而對她這個宮奴道謝,十幾年來她好久都沒有受到過這般公正的待遇。
眼圈發澀,鼻腔也酸脹,她越發恭敬,低聲道:“不敢,這是奴婢份內的事。”
竹喜從帕子上把耳墜拿起來,不小心把帕子勾了下來。
盛則寧掃到那隻布滿老繭的手上有幾道細長的傷口,像是新傷,多問了一句:“嬤嬤的手怎麼了?”
老嬤嬤連忙把手掌手起,搖搖頭,“奴婢無礙。”
竹喜弄掉了帕子,又彎腰去撿,正要抬頭時,看見了老嬤嬤的褲腿處有些暗紅的斑點,像是血跡凝固後留下的印子。
“嬤嬤,您這腿是不是也傷了?”竹喜向來心直口快。
嬤嬤還是搖頭,“多謝姑娘垂問,老身無事。”
老嬤嬤雖然這樣說,扶著她的宮婢卻小聲嘟囔了一句。
什麼打人?搶東西什麼……
盛則寧沒聽清。
“你方才說什麼?”
老嬤嬤扯了那宮婢一把,畢恭畢敬地道:“貴人快回去吧,奴婢們還要回去漿洗衣服……”
盛則寧皺起秀眉,“嬤嬤你讓她說,我想聽。”
盛則寧都開口了,那宮婢就壯起了膽,不顧老嬤嬤對她的勸阻。
“貴人恕罪,李嬤嬤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也不太會說人壞話,其實貴人的耳墜並不是李嬤嬤撿的,是兩名巡宮侍衛,嬤嬤為了幫貴人把耳墜拿回來,還被他們推倒在地,這才傷了手腳。”
宮婢是個熱心腸的性子,見到李嬤嬤被欺負,實在忍不住要給她打抱不平,洋洋灑灑說了一堆,忽然一個抬頭看清盛則寧的臉,並不是宮裡有名有姓的主子,想來也做不了她們的主,心裡又有些後悔,聲音便逐漸小了下去。
“宮中有些權利的都可以欺負我們濯衣司的人,我們其實都習慣了……”
李嬤嬤拍了拍宮婢的手背,輕歎了一聲氣。
盛則寧聽過濯衣司。
那是發配犯事宮人的地方,被罰入此地的宮人就是整個皇宮裡最低等的奴仆。
再加上宮中有奴仆成千,自然也會滋養出一些刁奴。
盛則寧還聽說過有些護衛還會勾幫結派,上瞞下效,欺壓其他低等的宮奴。
沒想到竟然讓自己也碰到一回。
竹喜把擦乾淨的耳墜重新奉還給盛則寧。
盛則寧拿著它,看了看,而後抬起水眸對李嬤嬤溫聲道:“這耳墜子於我而言,丟了也不過是少件飾品,嬤嬤與我非親非故,為何要如此維護我?”
甚至不惜與宮中的護衛起衝突。
一位在宮中待了大半輩子的老人不會因為衝動而行事,而且這件事明顯會對她是不利。
李嬤嬤踟躕地搓了搓有些乾皺的手,低聲道:“小娘子是與五殿下一道走的,奴婢聽人說起過,想必小娘子就是盛三姑娘……”
通過封硯這位嬤嬤就把她的身份猜了出來。
盛則寧也不否認,“我是。”
李嬤嬤笑了起來,布滿褶皺的臉舒展,還能看出一些清秀的輪廓。
她年輕時應該姿色不差,不知犯了什麼事,一直蹉跎在這深宮之中。
而且剛剛聽李嬤嬤那樣小心翼翼提起封硯,盛則寧心裡覺奇怪。
這位李嬤嬤莫非以為她同封硯是親近之人,所以才拚了命也要幫她把耳墜子拿回來。
這是愛屋及烏?
可是在之前,封硯見到李嬤嬤時那樣冷漠,彆說關心一二,都不曾說上隻言片語。
不說封硯,更可惜的是,李嬤嬤也不知道他們倆實際上是貌合神離,並無關係。
李嬤嬤實在犯不著為了她,冒這得罪人的風險。
盛則寧把左耳上的金蝴蝶墜也摘了下來,連同之前右耳掉的那隻一起攏在手裡,走上前,放進李嬤嬤手裡。
“嬤嬤的心意,我領了,隻是在宮裡,先保護自己才是。”盛則寧抽回手。
李嬤嬤慌了神,拚命想把東西還給她。
盛則寧疾退了幾步,扶在竹喜手臂上,“這些不值什麼,權當給嬤嬤的藥錢,萬望莫辭。”
李嬤嬤正要再開口,遠處又有人在叫盛則寧。
“寧妹妹,快些回來。”
李嬤嬤錯過了時機,護衛大步走上前,他還以為李嬤嬤在糾纏打擾貴人,要把她趕走。
盛則寧領著竹喜匆匆回宴席去了。
蘇氏用扇子暗戳戳扇了她幾下,氣得不想同她說話。
好端端的,怎麼兩個耳墜子都掉了?
盛則寧無所謂地揉了揉兩個耳垂,專心等著開宴。
為慶祝皇後千秋,權貴家的小娘子們早早就排練好了各種才藝,這次輪番上陣,一點也不輸宮廷中的琴師、舞姬。
讓人耳朵舒服了,眼睛也滿足了。
加上大廚精心烹製的宮廷菜可用,還有美豔的王貴妃與魏皇後暗暗鬥嘴,平添了不少趣味。
這一天,盛則寧大體過得滿意。
但在回府的馬車裡,剛卸下笑臉的盛則寧就覺得自己渾身酸疼,好像瞬間就被疲憊擊倒。
一天都端著一副嫻靜淑雅的貴女姿態其實很累人,比她撥一天算盤都要累。
“瑭王殿下說是出去辦差了,都沒能趕回來。”竹喜把車門一合,就憤憤不平地抱怨。
大概是覺得自家姑娘又在人前因為瑭王這漠不關心的態度要被笑話。
魏皇後派人去催了,都沒有把人催回來。
盛則寧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快,給我捏捏,我肩膀都僵了。”
竹喜坐過去,捏著盛則寧的肩,嘀嘀咕咕:“姑娘,您就不氣嗎?”
“我氣什麼?”盛則寧掰了掰手指,數道:“去年千秋宴,瑭王在宴上坐了一柱香時間,吃了一塊茶點、兩盞茶,就說要回去寫聖上布置的軍策。中秋節,站了片刻,說了幾句應景的話,有太傅布置的功課要做。七夕節,出來看了一會燈,遇到兩紈絝爭燈,上去疏解,而後又給走丟的孩子找家人,直到後半夜才回來……”
盛則寧轉眸,輕鬆笑道:“你瞧,就是他分明不願意同我待在一塊。”
因為不喜歡,所以不想被困住,多待一刻都不願意。
盛則寧現在完完全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也難為他的修養不錯,所以這麼長的時間都沒有讓盛則寧察覺出他的克製禮貌,其實就是隱晦地表明不喜。
“……”竹喜沉默了一會。
“姑娘,您記得可真牢,還是很生氣的吧?”
盛則寧哼了一聲,抽回自己的胳膊。
她決定以後心情但凡有點浮動,就反複拿出這些事來說服自己不要心軟。
宮外禦道前馬車擁堵,無論身份高低,都一樣走不動。
人語聲,馬嘶聲,喧嘩吵鬨。
盛則寧一想到還要耽擱許久才能回到盛府,等沐浴梳洗後都不知道三更幾時,身上的累就變得更重了,她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倚在車壁,挑起簾子一角。
好巧不巧,外麵正好停著謝家的馬車。
宸王騎著馬,陪著馬車一道往外走。
那俊秀的臉上還帶著溫潤的微笑,好像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親自護送一名小娘子有**份。
“謝三姑娘一定得意壞了吧!”竹喜都不由羨慕起來。
哪怕她不喜歡謝朝萱,但是這一刻還是很羨慕她命好。
堂堂王爺、官家長子,願意紆尊降貴去遷就一位小娘子,擺明是給足了她體麵與寵愛。
小娘子的虛榮心會得到無以複加的滿足。
是啊,她命好。
盛則寧正準備放下車簾,以免被洋洋得意的謝朝萱回頭看見自己在看她。
到時候定然又要說一些話,刺她。
可她手指才往下沉了一寸,卻忽然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封硯竟回來了。
盛則寧不確定他是不是衝著自己來的,但是手裡的動作還是停住了。
“姑娘、姑娘!瑭王殿下真的是來找你的!”竹喜興奮地快要壓不住聲音。
盛則寧撐著疑惑的眼睛,目不轉睛看著封硯騎著馬擠進車隊,朝她而來。
四周被堵得不能動彈的馬車裡也陸陸續續伸出了腦袋,璀璨的金、銀和寶石珠釵齊齊晃出了閃耀的光。
左右人都在東張西望,看著兩個明明不太相搭的人緩緩步入同一個畫麵。
議論聲響起。
像是被風吹皺了平靜的湖麵,泛起粼粼波光。
就和盛則寧的心一樣,變得不平靜了。
“抱歉,事情耽擱久了。”封硯騎馬靠到窗邊。
盛則寧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下。
封硯身上穿的還是下午離開時的那身衣,衣擺上沾了些灰,袖口也有褶皺過的痕跡,他定然又去忙公務了。
若不是盛則寧打聽過他現在當的這個差,一月俸祿才二十貫,瞧他日日這般矜矜業業,她都要誤以為皇帝給他發二萬貫呢。
“臣女知殿下忙碌,不敢怪罪。”盛則寧沒有從車裡下來,隻是坐在裡麵垂下了眼,露出一副乖巧又體貼的模樣。
“殿下也累了,早些回府休息吧。”
封硯看見她垂下的劉海蓋過了柳眉,濃睫覆上了眼,讓人瞧不清她的眼色。
她當真是不怪罪?
封硯都不信。
封硯有心想要開口再說幾句,但是盛則寧在這個關頭又忍不住掩唇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
她好像累了,定然也不願聽他講那些繁瑣又無聊的差事。
封硯從馬背上提起一個用錦布包裹的盒子,遞了過來。
竹喜被著驚喜衝昏了頭。
都忘記看盛則寧的眼色,就下意識伸手去接。
瑭王殿下居然會送東西了耶!
盛則寧手還沒徹底放下,眼睜睜看著竹喜就把盒子拿了進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封硯就說道:“我走了。”
沒給人反應時間,他就調轉韁繩,又擠出了馬車群。
就這?
圍觀的人心裡不約而同地湧出了失望。
還以為瑭王殿下轉了性,也變得溫柔體貼起來,看來還是高估了他,瑭王還是那個瑭王。
一點也不近人情。
不過沒過多久,她們失望的眼神又變得幸災樂禍起來,紛紛笑嘻嘻地朝著盛則寧的馬車張望。
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驚愕與不解的表情。
竹喜氣哼哼地把車窗簾子放下。
盛則寧也沒在意外麵的聲音,已經把封硯送過來的盒子打開。
“是豐記的七寶果仁酥啊!”竹喜認出錦布下的木盒子,上麵還印著碩大一個豐記特製紅戳,外加一個酥字,錯不了。
“他怎麼買這個?”
竹喜點頭如搗米,“那還用得著說,肯定是知道姑娘您愛吃!奴婢就說瑭王又不是鐵石心腸,怎麼會一點也不對姑娘上心……您看這……唔……”
盛則寧打開盒子,掰了半塊塞進竹喜滔滔不絕的嘴裡。
竹喜下意識就咀嚼了幾下,眼睛忽而瞪得老大。
“如何?”
本來高高興興的竹喜,瞬間垮下了臉,鼓著腮幫子,訥訥道:“……有鬆子。”
盛則寧手撐著腮,輕扯起唇角,仿佛一點也不出她所料。
封硯果然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的忌口啊。
“那這些……”竹喜覺得很沮喪,也是替盛則寧沮喪。
原以為瑭王對姑娘上心,但是現在看來,分明也沒有。
盛則寧伸手戳了下竹喜的腦門,聲音輕快道:“乾嘛呀,你拿回去和榴紅她們幾個分了吃吧,七寶酥又沒錯。”
七寶酥有鬆子,本就是再尋常不過。
錯的隻是不適合她罷了。
*
封硯並沒有馬上回瑭王府,而是先去了一趟皇宮。
魏皇後正在殿內訓封雅話,聽見封硯過來了才停下。
封雅暗暗呼出口氣,恢複了被訓之前的精神,“五哥怎麼這個時間還會過來?該不會是來給母後賠罪的吧?”
魏皇後瞪了她一眼,“你五哥又不是你。”
母女倆正說著,封硯已經由皇後的大宮女從簾子後引進來了。
“母後金安。”封硯行禮,一絲不苟。
封雅是被魏皇後推了一把才站起來,草草行了禮,“見過五哥。”
“五郎不是派人說,事務繁忙,現在是事情已經做完了?”
“是,母後能否借一步說話。”封硯看向封雅。
封雅早就想溜了,隻是一直苦於沒有借口,現在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她雀躍地道:“那母後與五哥先聊,九娘先告退了!”
魏皇後歎了口氣,一揮手讓她滾蛋。
殿中隻剩下母子倆人。
看見下首稟氣端方,負經世才的青年。
魏皇後心裡感觸頗多。
想當初她彆無選擇,才選了封硯。
這些年封硯並沒有讓她失望。
相反,他很好,很努力,如今也隻是輸在他養在了皇後的膝下,而不是那位受寵貴妃的身邊。
皇帝寵妾滅妻,連帶著封硯都難得好處。
但是封硯並沒有自怨自艾,而是更加努力。
再苦的事,也沒有絲毫怨言。
而且也十分孝順她這位嫡母,聽她教誨,為她辦事,親兒子都不見得會有他這樣懂事聽話。
“你是來說魏平的事吧?”
魏皇後雖然在宮裡,但是眼線卻也能伸到外邊,她早就聽說了幾天前發生在魏國公府的事。
封硯神色如常,頷首道:“母後原已知曉,小舅惹了不少案子在身,衙司的人不敢處罰魏國公之子,但是百姓怨聲載道,年深日久,必成隱患。”
魏皇後沉吟片刻。
“阿平還是年輕,看來是該給他選一位大娘子,好好約束一番。”
封硯一點也不意外,魏皇後並不想處置魏平,甚至連問一句他犯了什麼事都懶得。
魏皇後太懂她這個弟弟了。
除了有些好色外,沒有彆的大毛病。
至於女人,對於他這樣的身份的郎君應該都是唾手可得之物,她沒有想過並不是所有女人會為了榮華富貴而甘願受辱。
封硯便垂著手,不再多言。
魏家於他而言,始終並不是真正的血親。
雖然封硯臉上表情不顯,但是魏皇後還是欣愉道:“你能來告訴母後,也是把魏家當作了自己人,母後很是欣慰,隻是你待盛三姑娘是否太過冷漠了些,今日在席上我看她很是落寞難過,你雖然忙碌公事,但是也要抽空多去看她,方能維係好和盛家的關係。”
封硯點了下頭,“兒臣知道。”
魏皇後聽他的回答並不走心,就怕隻是口頭敷衍自己。
“今天典席宮女告訴我,盛三姑娘端著一盤果仁酥愛不釋手,正好宮裡還有多,我正準備包了讓人給她送去,你既然來了,便交給你好了。”魏皇後很擅長順水推舟,借故讓封硯去接觸盛則寧的事也做的得心應手。
不過這次,封硯卻道:
“兒臣已經在來的路上送了一份過去。”
魏皇後正準備召喚貼身宮女,聞言抬起頭,不可置信地道:“你竟然已經送了?”
“是,回來的路上遇到了盛大郎,他對兒臣提起,盛家二房常常會在豐記定七寶果仁酥。”
魏皇後正欣慰木頭終於開竅了會哄人,但是沒過片刻她又擰起眉,不確定地問:“那你知道,寧丫頭吃不了鬆子,所以在豐記她們都是特定的果仁酥嗎?”
皇宮裡的七寶果仁酥特意換去了鬆子,是因為魏皇後之前聽蘇氏說過,盛則寧從小就吃不了鬆子。
可市麵上賣的七寶果仁酥,芝麻、鬆子、核桃、杏仁……鬆子還是占頭幾名的分量。
封硯臉色倏然一變,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