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著天橋的欄杆,單手搭在上頭,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一二樓交接扶梯上行的方向。
像在很耐心地等著什麼。
明明高一剛跟溫秉一認識時,他怕跟人家長起衝突,基本能早一分鐘開溜是一分鐘。
“半個小時了。”王承碩不懂今日陸京的耐心。
他不知道第幾次放下手表,看向溫秉一道:“你姐是不是不要你了。”
溫秉一梗著脖子,雖然眼淚和鼻涕都要凍成冰柱了,但聽不得彆人在他耳邊說這種話:“今天天氣太冷了,女孩子肯定喜歡多睡會兒美容覺的!不然下次再讓我姐跟你們決戰吧!”
臉上一直沒什麼表情的陸京嘴角啟開點笑,他抬手落到溫秉一的腦袋上揉了揉,帶人往樓上餐廳走:“走吧,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這年頭的小學生十分謹慎,步子挪得將信將疑:“——不會是你請客,我付錢吧?”
“不會。”陸京道,“隻要下午你留這兒跟我們一塊兒學習寫作業就行。”
“那我還是不吃了——”溫秉一果斷要跑路。
陸京輕嘖一聲,把人拐了回來:“小學生也要對自己的學業有點要求知不知道,不然你姐姐帶你多累啊。”
王承碩聽兩人誰也不讓誰的嘴炮鬥勇,不疾不徐地邁動步子,跟在後頭。
(九)
寒假過後,明理高三學生很快迎來百日誓師大會。
教室黑板上貼了一百天倒計時的日曆,每天早上值日的同學到校時都會撕下一頁。
隨著數字日複一日的減少,班裡的氣氛也日漸沉悶。
課間不再有同學飛奔打鬨,大家都在利用所有邊角時間,或是多睡一分鐘,或是多背一個詞組、一個好句。
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又是接連一個禮拜的陰雨天。
冷風門窗都擋不住的刺骨。
王承碩偷懶了幾天,沒去學校。
這天中午雨小,他陪家裡大人到明理附近辦事。
想著都到這裡了,便獨自撐傘,同門衛打了聲招呼,進學校教學樓。
午休的最後二十分鐘,班裡同學都在休息。
書桌高低不一的課本後,露出一點黑色的腦袋。
王承碩把走廊上被風雨吹得奄奄一息的吊蘭拿進教室。
陸京趴在桌麵小憩,一隻手搭在後腦勺,指骨清瘦,弓起的肩背隨著呼吸輕輕起伏,看上去十分疲憊。
草稿紙還淩亂地散在桌前。
窗戶沒有關緊,時而有雨絲飄濺進來,在白紙上暈開一點一點深色的水跡。
王承碩將窗戶關上。
隨意低頭看了一眼。
陸京胳膊下壓著的草稿紙羅列著一行行的數字,都是曆年來首都大的錄取分數線。
他應該算了很久,底下各個科目對應的數字都劃了又劃,最後精確計算出一個又一個他需要全力以赴才可能達到的分數。
陸京可能是剛好睡醒,也可能是邊上同學移動椅子的吱吖聲把他驚擾到了。
他抬起頭來,發絲淩亂地垂在額前,有些濕漉。
起初王承碩以為隻是教室上方的白熾燈映得人臉色慘白,直到陸京開口,他才發現他的聲音已經沙啞到可怕。
他說:“碩哥,我好像要撐不住了。”
“你發燒了。”
王承碩架起他的胳膊往醫務室走。
當天下午,王承碩找老師請假,帶陸京去了醫院。
(十)
過了一個禮拜。
陸京的感冒好全,突然向王承碩提議要不要一起去北京看林森。
王承碩聽後有些愣,問他:“什麼時候?”
陸京道:“就這周末。”
王承碩下意識先看了眼教室黑板的倒計時,有些擔心和遲疑:“我時間上都OK,但你……”
陸京一臉輕鬆模樣地聳了聳肩:“大家最近都忙著去各所大學參加自主招生,學校都是自習課,我找老師請兩天假,應該沒什麼關係。”
王承碩點頭,他覺得陸京的決定應該都經過考量,沒再多說什麼,隻應聲“行”。
這趟旅行說走就走。
王承碩無需考勤沒什麼顧忌,陸京向梁潔編的病假,可能是他大病初愈的臉色看起來確實有些像感冒複發,也可能是之前給老師留下的印象太好,不像無故亂曠課的人,梁潔一句話沒問,就給他批了假條。
早間的第一班飛機,廣播女聲在候機大廳上方回蕩。
王承碩給林森編輯了條“出發了”的短信,便將手機關機。
陸京隨身攜帶的包裡裝了幾本習題卷,在兩個小時的飛行中,他將卷子拿出,做完一道選擇題後便再也沒碰,隻望著窗外的雲層發呆。
王承碩中間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發現陸京靠那兒睡了過去。
他的臉色不是很好,王承碩開始不確定陸京這次的“病假”是不是有真實成分在裡頭。
到達首都機場是早上九點。
按理是一天天氣最晴朗的時刻。
可惜冬日的陽光稀薄,首都常年受霧霾困擾,天也灰蒙蒙的。
天氣預報顯示接下來的幾日不是陰天,就是陰轉小雨,顯然不是個出遊的好時機。但來都來了,不可能成日泡在酒店裡,等返程的飛機起飛。
幾天裡,林森帶他們把幾個熱門的首都標誌性建築逛遍,又帶他們到胡同街頭品嘗了許多本土特色美食。
王承碩不知道陸京在拍沿途那些風景照時心裡都在想些什麼,這趟旅程,他一直都顯得有些安靜。
禮拜一早上的飛機離開。
最後一個傍晚,陸京突然提議說想去林森的學校看看。
他們在廣場隨便找家店吃了晚飯,打車到學校。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隻逛了校區的一部分。
白天走了一天的路,難免有些累。
林森帶他們到學校教學區剛建的咖啡吧,讓他們兩個坐著,自己去點單。
窗玻璃上響起“啪嗒”“啪嗒”的輕響,中午才停的雨,現下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門口風鈴飄蕩,附近有學生陸陸續續進門躲雨。
林森抱了三杯奶茶回來:“來嘗嘗,專門點的這家店銷量最好的口味,Y城都沒有,保準喝了一次,下回還想來喝。”
話音未落,陸京突然提起掛在桌邊的傘跑了出去。
旋轉門被推開,風鈴蕩開清脆的響聲,融在夜色裡。
校道上的路燈散開光暈,漫天的雨絲看上去都是金黃的。
陸京撐著白色透明傘跑遠。
林森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一陣風從自己眼前晃過。
他有些納悶地往窗外看:“他乾嘛去啊?不喝啦?”
“不知道。”
王承碩也茫然地搖頭。
校道上的人流基本疏散到附近的建築躲雨,陸京的背影混在三兩行人中十分好辨認。
隻見他跑到一棟教學樓下,距離遮雨的棚頂還有十來米,不知怎的,步子突然慢下來。
他緩緩上前,最後將雨傘塞進一個女生的手裡。
距離太遠,王承碩和林森無法辨清陸京是否有跟女生說什麼話。
王承碩猜測,應該是沒有的。
因為陸京遞傘的那個瞬間太短了。
幾乎隻是眨眼,他便又轉身跑了回來。
雨珠淅瀝,在黑絲絨般的夜幕裡,像星光閃爍。
陸京兜著衛衣帽,路麵的水窪在他腳下濺開,蕩開圈圈漣漪。
林森還在那兒勁爆地叫:“我靠,京哥是不是春心萌動了?!那女生誰啊,我是不是該去打聽打聽!”
陸京背著光一點一點跑近。
王承碩明明看不清陸京臉上的神色,卻覺得他似乎又活過來了。
就像跨年那天的講座。
他說他又充滿了乾勁。
(十一)
回Y城時,教室黑板上的百日倒計時已經撕到了“70”那頁。
據說他們去首都的那個周末,學校發生件大事,有個高三段的學生在學校5樓天台逗留徘徊很久,恰巧被到學校拿東西的老師發現。
家住學校附近的學生表示那天有警車、消防車開進學校。
大家猜測那名想要輕生的學生在家長、老師的勸說下,應該得到了比較好的心理疏導,因為周一返校的幾天裡,年級段的十來個班都沒有明顯的缺勤人員。
不過這件事還是在學校社會範圍內造成比較大的轟動,以至學校把各層樓的天台都用鐵鏈封鎖。
大家恐慌歸恐慌,卻也沒持續多少天,最後關頭,誰也不敢鬆懈,除自身以外的任何事都無法占據大家太多精力。
新的一周開始,王承碩恢複了每日早7晚10在學校報道的生活作息。
班裡有同學笑說他未免太勤奮,連陸京都嫌他一點不懂享福:“好好的不在家睡懶覺,成天到學校來做什麼。”
王承碩搬出自己新買的大學教材,說:“在家太懶散了,想多看點書。”
陸京嘖他“天生學霸命”,不過倒也挺樂意他能留校做他隨時免費的答疑老師,該拿作業問他時絲毫不會含糊。
從首都回來,陸京像找到了自己學習的舒緩節奏,不會再跟之前一樣,一天兩杯三杯咖啡地灌,累了便休息。
偶爾課間也會戳戳王承碩的背,兩人一起抬頭看會兒窗外的晚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兩句什麼。
他們一起上下學,一起吃中晚飯。
教室黑板上的倒計時字數越撕越小。
王承碩有時會看到陸京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看著手機發呆。
起初他以為他是在上網搜哪道不會題目的題解,或者是背些語文、英語好句。
直到一天他倒水從他身後經過,才發現他手機上躺著的是彆人的朋友圈界麵。
很匆匆的一眼,沒捕捉到什麼有效信息。
對方估計是設置了“僅三天可見”,底下內容一片空白,隻有上方的朋友圈背景可見。
很久以後王承碩才聽陸京坦白說起,那背景圖與動態間的橫杠小字上寫得不是好友間的“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而是“不對陌生人展示朋友圈”。
隨著Y城天氣變熱,六月的高考季如約而至。
高考前的最後一晚,陸京顯得有些放鬆。這半個月來,他基本沒刷新的試卷題目,都在鞏固重做之前的舊題,現下整個人都透出一股胸有成竹的氣定神閒感。
晚自習第二節課結束前的五分鐘,教室廣播響起眼保健操的音樂。
這是高中的最後一次眼保健操,班裡平常再爭分奪秒的同學也都乖乖放下紙筆,跟著音樂按摩眼部穴位。
在教室樓道飄蕩的廣播聲中,陸京敲敲王承碩的課桌,兩人一起溜到了操場。
他們一人一瓶香蕉牛奶地坐在觀眾席上,仰頭看夏天的星星。
晚風沁涼,是個非常柔和寂靜的夜晚。
陸京道:“終於要結束了。”
王承碩:“是啊,要結束了。”
陸京:“這一年真不容易。”
王承碩:“真不容易。”
陸京表情突然變得有些無語,扭頭看他:“你今天是複讀機嗎?”
王承碩一頓,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似乎都在重複陸京的話。
他這一年一直都跟在陸京身邊,雖然他比大部分人幸運,不需要靠高考來決定自己未來人生的道路,但托陸京的福,基本把高考前的艱辛彷徨體驗了個全。
臨到最後一天,他心情其實感慨萬千,但又確實總結不出什麼來。
碩哥素來心裡怎麼想的嘴上便怎麼說的。
他默默咬住了吸管,老實道:“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京似乎被他這句話給弄噎住了:“隨便來點什麼啊,應試技巧或者是考前寄語,隨便兩句都行。”
王承碩:“那些你都不需要,會考好的。”
陸京扭頭看他。
短短的幾秒裡兩人都沒說話。
陸京突然偏頭笑了起來,說:“不愧是碩哥。”
他把牛奶放到一旁的石階上,雙手後抵地仰頭看天。
教學樓那邊的廣播聲結束,每天晚上大課間的人流緩緩湧出,
陸京道:“明天來給我陪考嗎?”
王承碩笑:“感覺做家長的都沒□□這份心。”
陸京:“那可不,我爸媽說了,在我升學宴上一定要給你包個大紅包。”
明理考場在本校,考試時隻需從高三教學樓挪兩步去高一、高二樓即可。
短短的幾步路,校道上的老師也都很有儀式感地送大家進考場樓。
陸京臨考前十分鐘突然從考場出來,一個個在校道上還沒散去的老師以為出了什麼事,擔心得不行。
王承碩和周泉站在樓道邊的拱窗旁聊天,遠遠看到人,也迎下樓來,問:“怎麼了?”
陸京:“手表落教室了。”
王承碩沒想到給人檢查了一早上的考試用品,落了件最關鍵的。
“彆上去拿了。”
他直接把自己手上的表摘下給人遞去。
周泉害怕考前這點突發小狀況會影響陸京的考試心情,比陸京這個考試的人還要緊張地念叨不停:“好好考,彆緊張,時間還來得及。”
陸京戴表時聽周泉有些打顫的聲音,有些好笑,寬慰道:“老周你也彆緊張。”
這次王承碩把陸京送到了考場樓樓下。
目送人進去時,說了聲“加油”。
陸京笑笑,說:“知道。”
高考結束的下午,陸京把所有書都扔了。
兩人背著空蕩蕩的書包,在夕陽下的海濱公園騎了很久的車。
(十二)
到了大學,王承碩和陸京兩人一個在生化學院,一個在醫學院,雖然在同個學校,但每次找對方都要跨越大半片校區。
不過兩人還是隔三差五地約飯、打球。
這天傍晚,兩人大汗淋漓地從球場出來。
林森拿了一疊一卡通,站在宿舍樓下等他倆。
遠遠地,林森小跑兩步,呈上兩瓶奶茶獻殷勤:“碩哥,幫個忙,明天下午約了朋友去市區玩,沒時間聽講座,但這學分再不修完就畢不了業了,你是部長,能幫我開個小灶不?”
王承碩大學後依然是學生會乾部,負責宣傳部的相關內容。
學校經常開辦講座,每個學生要修滿相關的講座學分。
沒等王承碩答應,陸京徑自接過林森手上的一卡通,一張一張往後翻。他挑挑眉,除了林森的室友,還有蘇起言的、沈之庭的。
他隨口問道:“什麼講座啊?”
王承碩道:“文化產業管理相關的,你要來嗎?”
陸京翻一卡通的指尖一頓,把證件收攏,遞給王承碩,隻道:“再看時間吧。”
第二天下午三點。
講座還沒開始,大廳前人來人往。
王承碩負責組織現場秩序,讓部員收齊底下學生的一卡通拿到後台去刷學分。
黑暗裡,他看見陸京坐在觀眾席裡,衣服穿得似乎有些正式,脊背也很挺直。
他鄰座的女生看上去有些熟悉。
女生蓬鬆柔軟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化了淺淡的妝容,在大廳的昏暗光線下,王承碩乍一下沒認出人。
等被部員叫去後台小屋,王承碩才反應遲緩地想起對方似乎是自己那個高二便拿到數學國集保送的高中同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