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自在,寧香上輩子從來沒體驗過。這輩子爭取到了這樣的機會,她享受這樣沒人在旁左右,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自由,快樂得好像心裡長出了翅膀。
放鬆踏實地做完中秋夜的飯,她沒有立即坐下來吃,而是用竹籃裝了一盤桂花糯米藕出門。這道菜她特意多做了一些,準備送去林家表達謝意,感謝林建東這段時間的幫助。
然出門還沒走多遠,迎麵碰上了她的妹妹寧蘭。
這一晚月色很好,滿月懸空,地上的草木都能看得清枝葉。
寧蘭借著月光看到寧香,忙跑到她麵前,脆著聲音說:“姐,阿爹叫你回去一起過節。飯都已經快做好了,有魚還有肉呢。家裡人都聚齊了,就差你一個人了。”
寧蘭嘴裡的阿爹,是她們的爺爺。寧香對自己這個爺爺也沒什麼特彆的感情,如果她奶奶還健在的話,並叫寧蘭來叫她,說不定她真會回去過這個中秋。
一大家子裡那麼多人,從情感上來說,寧香和她奶奶的感情是最深的,她的刺繡就是從小跟她奶奶學的。隻是她奶奶身體不好,早些年去世了。
現在不用問也知道,叫她回去過節的最主要目的,是打算一大家子合起夥來勒令她不準離婚。她是寧家的閨女,離婚這件事不止影響寧金生和胡秀蓮的臉麵,多少也會影響到一大家子裡的其他人。
她看寧蘭一眼,冷臉冷言道:“我已經和家裡斷絕所有關係了,以後都不會再回去,麻煩你們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我和寧金生說得很清楚,我很小就輟學賺錢養家,不欠他們什麼。至於你和寧波寧洋欠我的,我就全當喂了狗了。”
寧蘭聽著這話,聽得眉心蹙起,聽得臉色越來越黑,融在夜色裡。她終於也忍不住了,看著寧香問:“姐,你到底什麼意思啊?爹爹和姆媽是打你罵你了,但我和阿三阿四怎麼你了?我好心好意關心你,你乾嘛每次都說話句句帶刺啊?”
寧香冷笑一下,“謝謝你的好心好意,留著給彆人吧。到底是不是真的關心我,你心裡比我清楚。等我哪天沒有價值可用了,你怕是半句都不會來關心。”
寧蘭被她說得惱火,覺得她確實是有病。她們姐妹十幾年,感情一直很好,到現在也沒鬨過矛盾,就這回她回來開始發病,瘋了一樣,見人就咬。
她屏屏氣,盯著寧香說:“寧阿香,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那三波阿四也都不是好人了?你是不是要和我們所有人都斷絕關係?你這樣活著阿有意思的啦?你現在出去聽聽,人家都在背後罵你呢,罵什麼的都有!我搞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現在爹爹和姆媽除了乾活都不敢出門,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我和阿三阿四也是!”
寧香聽完後麵的話,目光徹底冷下來。所以什麼狗屁姐妹情深,她寧蘭根本不在乎她這個姐姐過得好不好,隻在乎自己過得好不好。
被人指指點點就受不了?
她在江家被當傭人使喚,被人欺負被人壓迫,一輩子沒有直起腰做過人,她卻不可以受不了?她必須不離婚忍著??憑什麼???
她盯著寧蘭的眼睛,半句廢話都不想再說,壓低嗓音出聲:“寧阿蘭,你給我滾遠點,以後彆再出現在我麵前。你最好也記著,沒有我,你一年級彆想讀!”
說完這話,寧香直接繞過寧蘭,冷著臉往前走。
寧蘭站在原地,手指捏在一起越握越緊。片刻她轉回身,看著寧香的背影喊:“姆媽說得沒錯,你就是有病,你有大病!好好的日子不過,好好的廠長夫人不做,非要折騰非要作死!我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眼看家裡的日子就要越過越好了,可你偏在這時候鬨,讓所有人看我們家的笑話!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自私,自私到不管家裡人的名聲和死活。家裡的日子過好了,我和阿三阿四有出息,爹爹姆媽臉上有光,難道你臉上沒光嗎?你現在這樣鬨,除了給家裡抹黑,讓家裡不得安寧,讓所有人都討厭你,罵你不守婦道,還有什麼好處?”
如果不是窮,寧香已經把手裡的糯米藕直接扣在寧蘭的腦袋上了。虧她還是讀到了高中畢業的,居然也拿婦道來壓她。
她壓著心底暴起的怒氣,轉身回到寧蘭麵前,抬起手直要指到她的鼻子上,“狼心狗肺的東西!這個世界上誰都有資格討厭我罵我,隻有你沒有!討厭我罵我之前,先把我這麼多年花在你身上的所有錢,全部吐出來!”
寧蘭也是在氣頭上,瞪著寧香,“我花你什麼錢了?從小到大,我沒從你手裡拿過一分錢。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從爹爹姆媽手裡拿的!我花的都是家裡的錢!”
寧香拎著竹籃子的那隻手,幾乎要把籃子把捏斷。她眼底黑成一團,比中秋的夜色還要深幾個度。隨後她甩起指著寧蘭鼻子的手,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啪——
驚顫了頭頂的樹枝和滿月。
寧蘭沒想到寧香會動手打她,她一下就被打蒙了。臉蛋被摑完的一瞬間,她下意識抬起手捂住臉,目光又驚又愣地看著寧香。
而寧香剛才聽寧蘭說那些話,心底反胃,恨不得殺了她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就是她一手養大的好妹妹,難怪前世到後來,她那麼理直氣壯地一點恩情不記。
寧香打得手心全麻,可想而知寧蘭的臉是有多疼。她放下手沒有再跟寧蘭多掰扯廢話,多說一句就多惡心一分,多憤恨一分。
她盯著寧蘭扔下最後一句:“果然都是喂了狗。”
隨後沒等寧蘭從被打中反應過來,寧香便轉身走人了。這次她沒再停步,沐浴著八月十五的月光,往林家的方向去了。
寧蘭捂著臉在原地愣了好一會,一直到寧香的背影消融在夜色裡,她才微微回過神來。她咬著牙擰著眉,眼眶是濕乎乎的。
隨後她用手輕輕揉兩下被打痛的臉,吸兩下鼻子,邁開步子往他小叔家裡去。今晚一大家子過中秋,全都在她小叔家裡吃飯。
到了她小叔家,家裡人已經都坐下來準備要吃飯了,她嬸娘最先伸著頭問她:“阿蘭,阿香呢?你不是叫她去了嗎?”
寧蘭站到人群邊,眼眶又是一陣濕潤,吸吸鼻子嗓音微哽道:“她不回來,她說和家裡斷絕所有關係,讓我們以後都不要去煩她。”
聽到這話,家裡所有人臉色都是默契一變。寧金生和胡秀蓮的臉色尤其黑,但是現在隻冷著臉,卻半句話都不說了。
寧蘭嬸娘眼睛也尖,盯著寧蘭的臉又問:“她還打你了?”
寧蘭點頭,嗓子微啞,“我跟她講了兩句道理,她就打我了……”
她嬸娘低低“唉喲”一聲,“阿香怎麼變這樣了?親妹妹叫她回來吃飯,她都下得去手打呀,看阿蘭這半邊臉蛋紅的。她這大半年在江家受了不少委屈吧,怎麼一下子變這樣了?”
寧金生和胡秀蓮不說話,家裡其他人也不說。還是寧蘭的爺爺清一下嗓子,看著寧蘭說了句:“什麼意思呀?要我這個老頭子去請她回來吃飯呀?”
寧蘭不知道寧香什麼意思,這時候寧金生出聲道:“彆管她了,讓她自生自滅!她想要斷絕關係,如她的願,以後家裡誰都不準再去找她!她有能耐,婆家娘家兩頭全得罪,所有親戚全不要,我看她下場!”
這話一出,滿屋裡沒人再說話。
所有人看看寧金生一家五口,又彼此交換一下眼神,然後還是小嬸娘最先出聲,硬笑起來說:“過節就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吃飯,吃飯吧。”
***
林建東傍晚給寧香送完糧食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去家裡的自留地又忙活了一遭。他就是個閒不下來的性子,每天手裡都有忙不完的事。
等到天黑回家,剛走到家門口,還沒進屋呢,恰好又碰上了寧香。
寧香看到他也是心裡一鬆,免了她上門叫人的尷尬。她挎著竹籃去到林建東麵前,把裡麵的桂花糯米藕端給他,隻說:“實在沒什麼送的,多做了一盤糯米藕,謝謝隊長,希望你不要嫌棄。”
林建東從心底裡沒覺得自己對寧香有什麼了不起的恩情,不管換成是誰,隻要是他的社員,他都會去插手管這件事。
這年頭人要是沒組織,活下去是很難的事情,可以說事事都行不通,他不能看著她遭罪。所以他笑笑說:“客氣什麼啊?不是都說了,都是我應該做的。”
不過東西都送過來了,他也沒有不給寧香麵子推辭。他客氣上兩句,便接了寧香手裡的盤子,對她說:“要不你留下來吧,在我家過節?”
寧香看著林建東笑一下,搖搖頭,“謝謝隊長,不用。”
她知道自己現在是“過街老鼠”一樣的角色,到哪都不是很受歡迎。村子裡認識的人,要麼為她好勸她守婦道不要作,要麼直接給她翻白眼離她遠遠的。
林建東看著寧香的臉色,他心裡也明白,所以沒再多說什麼。
寧香也沒和林建東多站多聊,送了糯米藕便轉身走了。而林建東端著糯米藕轉身進到屋裡去,家裡剛好往桌子上端菜準備吃飯。
他把糯米藕放下,他大嫂子鼻子靈,聞到味道湊過來就問:“建東,你這是從哪拿回來的糯米藕啊?聞起來香的嘞。”
林建東去洗手,洗完手過來一家子坐下吃飯,他看向他大嫂子說:“阿香送過來的,剛好回來在外頭遇上了,你們吃吧。”
聽到是寧香送的,所有人臉色都微微變了一下。
林母陳春華捏著筷子,看向林建東,“聽說她今天在繡坊給她男人好一頓難堪,還和她男人拿離婚申請書鬨到了許書記麵前,章都蓋了,真有這回事呀?”
林建東拿起筷子,點點頭道:“明天去公社辦離婚手續。”
陳春華眼睛微微瞪大,“她還真要離?”
林建東還是點頭,“離。”
陳春華實在不能理解,“這阿香怎麼的啦?以前奧,她可是我們十裡八鄉誰提起來誰誇的賢惠好姑娘。現在居然鬨離婚,我們甜水大隊,她是頭一個奧。”
彆人聽閒話不說話,林建東接話道:“在婆家過得不好唄。”
陳春華道:“再不好,能比她現在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差?江見海好歹是大廠長啊,廠長夫人,說出去有多麵子啊。廠長夫人不做,鬨成現在這樣,圖什麼呀?”
林建東看著陳春華,“在江家圖什麼?圖廠長夫人的麵子?在我看來,結婚應該情投意合,兩個人互相體諒互相照顧。如果過得不幸福,我支持她離。”
林父清一下嗓子,這時候出聲道:“就你喜歡多管閒事,離了以後日子不好過她再後悔,難保不怪你。夫妻吵架這種事,就沒有人跟著勸分的,勸到最後都是裡外不是人。還有你這麼摻和,彆叫人說出閒話,耽誤了自己的婚事。”
林建東無所謂,“我行得端坐得正,我怕什麼?”
他大嫂子道:“建東,話還真不是你這麼說的。鄉下人嘴巴碎,沒有的事都能說得有模有樣。不管她離不離,嫂子都建議你少管,萬一惹自己一身騷呢,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