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事情已成定局,寧香現在成了自由身,林建東現在對她的態度相對沒之前那麼保守了,於是接著問:“他也就這麼同意了?”
寧香笑笑,語氣輕鬆,“我沒有文化,他本來就打心底裡看不起我,覺得我又村又土,配不上他。我昨天那麼一鬨,賢惠的‘優點’也沒了,又讓他丟了那麼大的麵子,他怎麼會不同意?他一直想找個有文化的城裡姑娘,離了婚,他也好找不是?”
在寧香手裡又笨又重的推車,在林建東手裡顯得小巧許多,他推著車往前走,轉頭看寧香一眼,“他要是那麼容易找個城裡姑娘,當初怎麼還會和你結……”
話說到這裡,他立馬意識到這話傷寧香自尊,於是卡在這裡噎住了。
寧香並不敏感這些,林建東說得沒有錯,這些都是事實。隻要是事實,有什麼不能麵對的。江見海當初娶她,就是退而求其次。
她還是雲淡風輕地笑著,看一眼林建東說:“人家年底就能順利當上大廠的一把手了,人家有底氣的嘛。用他的話,隻要有錢有地位,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
話一說完,寧香心裡——嘔……
林建東聽完則輕笑一下,屏氣搖兩下頭,沒出聲評價什麼。
***
林建東對江見海沒太大興趣,和寧香聊了他幾句,便沒再說他了。他推著手推車往前走,又問了點比較實際的問題,“婚離了,以後有什麼打算?”
寧香的初步打算是,利用改革開放前的這兩年,安安心心沉澱自己。先把前世缺失的文化知識都給補上來,後年冬天爭取參加一下高考。
除了學習文化知識,刺繡自然也是不會丟的。不僅不會丟,她還要靠做刺繡多在手裡存點錢。人要是想獨立,最最基礎的,就是經濟上先獨立。
當然,刺繡對於寧香來說,也不單單隻是個謀生的手藝。
這輩子她想在這條路上紮紮實實走下去,想乾出一點藝術成就來,往大了說,為這項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和發展,儘一份綿薄之力。
她不是個自信滿格的人,不敢說自己努力後一定會成為出色的非遺傳承人,出色的民間藝術家,能讓刺繡走出國門,走上國際,走向世界,但……
沒人能阻止她把這個當成一個夢想放心裡。
她這輩子想試一試,一輩子隻做一件事,把這件事做到極致,會是什麼樣的。
她喜歡刺繡,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做出一件一件震驚世界的作品,名字能如雷貫耳地出現在拍賣會上,能在世界各地開展用她名字冠名的刺繡展。
有人說。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
林建東不知道寧香在想什麼,看她出神好一會,開口問了她一句:“在想什麼?”
寧香回過神,看向林建東笑一下,回他話道:“走一步看一步。”
聽到這話,林建東輕輕吸口氣,自然還是覺得寧香接下來的日子會很難過。在眼下這樣的社會環境中,一個女人把自己放到這樣的處境裡,就是會很難。
且不說彆的,有時候流言蜚語就能逼死人。
不過他不會像紅桃她們那樣,在寧香麵前說現實的喪氣話,再給她施壓無形的壓力。他嘴角放鬆,鬆著語氣和寧香說:“時刻記住,有困難找組織。”
誰都會不管你,組織不會不管你。
寧香笑出來,看著他,“你就是組織唄?”
林建東慢慢點頭,“在我們生產隊範圍內,確實可以這麼理解。”
寧香微抿嘴唇深深吸口氣,認真說了句:“隊長,謝謝你。”
林建東現在在寧香麵前,比之前要放鬆很多,微笑回:“為人民服務。”
兩個人就這樣說著話,林建東推著手推車帶寧香到小河邊,在一條住家船停靠的河岸邊停下來。
放好推車,他跟寧香說:“就是這條船,你看看行不行。”
寧香在岸邊放下手裡的提包,跟他上船去看。這條船很舊,很明顯最近才被翻新過。船身確實不大,船上兩間棚屋的空間也狹小,但裡麵床鋪鍋爐,一應俱全。
就這船,一個人住完全足夠。寧香本來就沒打算挑剔,她也沒有挑剔的資本,有個棲身的住處就可以了,所以看完立馬就對林建東說:“很滿意了,謝謝隊長。”
林建東看她滿意,便又幫她把行李搬上船。幫她放置行李的時候,又對她說:“這是生產隊的船,你就放心住著好了,想住多久都行。”
雖然是集體的東西,但寧香也並不想占便宜,所以她還是在放好行李後,上了岸問林建東:“我給生產隊交租金,隊長,你看看一個月多少錢?”
寧香離這場婚,幾乎得罪了她的全世界,落到現在孤身一人無處可去。林建東能想象得到她有多不容易,又是頂了多大的壓力,所以他想了一會說:“都是鄉裡鄉親的,你先安心住著吧,等以後富裕一些再說。”
不給錢,寧香根本安心不下來。她在岸上站著,認真看著林建東,語氣也極其認真:“隊長,你要是不收,我也住不安心。我交了錢租下這個地方,才會覺得這真是我的地方。而且如果我不給租金,被人知道了,隻怕要說閒話。”
就她住了幾天飼養室,村子裡已經有些閒言碎語出來了。不過因為林建東人品叫人信得過,所以沒有什麼過分或難聽的閒話,說的人也不算多。
如果不是林建東為人正直人品過硬,現在隻怕什麼閒言碎語都傳出來了。毫不誇張地講,估計都得有人會說她是和林建東搞到了一起,才要和江見海離婚的。
林建東不是很在乎這方麵,他看著寧香想片刻,隻感覺出她要是不給錢的話,是真的住不安心,於是點了頭道:“好,那就一個月給兩塊錢吧。”
寧香對價錢沒意見,林建東說多少就是多少。她也是片刻都不猶豫,直接轉身回船上去找錢。再回到岸上,她手裡多了一張大團結,這也是她唯一的一張大團結。
她把錢送到林建東麵前,“那我先交五個月的,能撐到過年。”
林建東看她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自然沒有伸手去接,隻道:“一下子交這麼多,你不吃飯了?到年底還得交口糧錢,平時你不得買點燈油火蠟的?”
寧香自己心裡有數,仍是把錢送在林建東麵前,“你拿著就是了,我現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平時也用不了什麼錢,我還做活賺錢呢。”
林建東又猶豫小片刻,擰不過她隻好伸手接下她的錢,嘴上說:“總之你記住就好,有困難找組織,彆什麼都自己硬扛。”
寧香點頭,重複他的話,“有困難找組織!”
住家船這事就算結了,林建東把十塊錢裝進褲兜裡。裝褲兜裡也不是他個人的,集體財產產生的盈利,當然還是要用在生產隊裡。
正所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收好這十塊錢,林建東又多囑咐了寧香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事,多是以關心她為主。說完這些零散話他就沒再站著了,轉身回了生產隊的飼養室。
寧香目送林建東幾步,隨後便轉身回了船上。
上了船掃視一下這兩間狹小棚屋,寧香心裡噗通噗通跳個不停,主要是興奮。興奮於她有了一個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地方,讓她覺得安心踏實的地方,關起門來就是自己的天地。
因為興奮,折騰了半天也一點不覺得累,上船後寧香立馬又收拾起這兩間棚屋來。把自己的衣服被褥都歸置起來,東西全部都擺放好。
收拾好棚屋,寧香鎖上門又出去在附近轉了一圈。她在樹林裡撿了一些細樹枝回來做柴禾,還摘了幾枝開得正盛的桂花。
回到船上她沒急著做飯吃,而是放下樹枝桂花,先找了個邊角料出來,用做繡品攢下來的絲線,認真裁剪縫繡,做了一個香袋出來。
香袋兩麵繡了兩枝桂花,寧香把摘來的桂花捋下來裝進香袋裡,掛去棚屋的門楣上。河麵一陣風來,香袋微微晃動,便散發出幽幽的香味來。
寧香看著掛起來的香袋微笑,深深吸口氣——姑娘,你現在才十九歲,這輩子還很長,以後學會取悅自己吧,過點自己喜歡的日子吧。
聞著花香,她出去到船頭吹風,坐下來的時候脫了鞋,微攏裙擺,把腳放進河水裡,白皙的腳踝劃著水,波紋蕩漾間,心魂仿佛恣意跳躍在河麵的微風上。
鬢邊碎發飛起,睫羽慢閃,陽光在湖麵碎裂成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