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江岸那三個娃娃也來了精神,都盯著江見海看。
江見海還沒出聲,劉瑩接話說:“一起帶過去,把學籍也轉過去,以後就在城裡上學。江岸江源和江欣都聰明,到城裡讀書會有大出息的。”
這話一說完,江岸那三個娃娃瞬間歡喜起來,喜滋滋的。
而李桂梅聽劉瑩說話就憋氣,她往嘴裡夾一口米飯,嚼半天咽下去了說:“你們想走就走,我一個惹人嫌的老太婆,用不著跟我說。”
江見海聽了這話就受不了,他張嘴想要說話,被劉瑩碰了一下手背阻止了,於是一口氣憋在心裡,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再第二天,江見海帶著劉瑩以及三個孩子,拎著幾包行李,坐船出發去了蘇城。出發以後,劉瑩和三個孩子在船上都很高興,而江見海則一直沉著臉不說半句話。
他坐在船上看著河水後翻,心裡憋著一口吐不出來的氣,腦子裡不自覺翻騰起許多前世的畫麵——母慈子孝、兒女爭氣、欣欣向榮,那麼真實,卻又恍如一場美夢。
***
而在江見海帶著劉瑩和三個孩子走後,李桂梅在家找到她的老夥伴們,捏著手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罵劉瑩是隻千年的狐狸精,搶走了他的兒子。
她根本無所謂劉瑩走不走,劉瑩留在鄉下對她來說實在也沒什麼好處,天天都能把她氣得半死,還讓她拿她沒辦法,但她接受不了她兒子帶她走。
而且一直到走之前,她兒子都沒問她一句:“姆媽你要不跟我們一起去吧?”
她兒子肯定是沒問題的,都是那個狐狸精!
聽她哭一陣,不知道哪個老婆子出聲說了句:“唉,你現在可知道阿香的好了吧?”
李桂梅聽到這話一愣,然後猛拍一下大腿,悔得一口黃牙都要咬碎了!
***
因為有李桂梅經常出來說,江家鬨的這些事,很快就又傳了開來,成了許多人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說什麼的都有,總之就是說個熱鬨。
江家那邊一天出來一個故事,而寧香的生活則還是一日複一日,一成不變隻有那幾樣事情。除了偶爾紅桃她們會來請她去繡坊,就沒其他什麼特彆的了。
許多人的生活好像都是和寧香一樣無多變化,但時間依舊在繡娘指尖間的繡花針上穿梭流逝,日複一日,攆著時代向前。
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朱D元帥因病去世。
七月二十八日,河北省唐山、豐南地區發生裡氏7.8級強烈地震,並波及天津、北京等地。地震造成24.2萬多人死亡,16.4萬多人受重傷。
九月九日,毛-主席逝世。十八日,首都百萬群眾在天安M廣場隆重舉行追悼大會。②
十月六日,ZGZY政治-局執行黨和人民的意誌,采取斷然措施,一舉粉碎“四人邦”,延續10年之久的“文化大G命”至此結束。③
這一年的悲喜都是巨大的,所有人都被這些事情牽動著每一根神經和微小情緒。四人邦倒台以後,國內局勢並沒有很快穩定下來,陷入了短暫的迷茫期。
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時代要過去了,卻不知道接下來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
但不管發生了多大的事情,也不管未來的道路有多迷茫,填飽肚子永遠是人第一要關注的事情。所以大部分地方的生產生活依舊進行,沒有受到這些大事太大的影響。
寧香的生活自然也還是那樣,偶爾去繡坊的時候會聽些八卦,得知一些其他人的事情。譬如胡秀蓮在找媒婆給寧蘭說媒,一直也沒找到滿意合適的,寧蘭便繼續給家裡掙工分。
譬如李桂梅自己一個人過了大半年,少了許多傲氣,多了許多怨氣,一直沒變過的就是出來罵自己的兒媳婦。她一個人過日子更是瞎糊弄,把家裡過成了垃圾場,味道熏天。
除了幾個閨女偶爾回來幫她收拾一下,嘮叨她不愛乾淨,也沒有彆人幫她收拾。
江見海和劉瑩去了城裡,每次帶著孩子回來看李桂梅,都是呆一天就走。
沒人知道他們在城裡過的什麼日子,但有人說,日子過得好不好都寫在臉上,江見海和劉瑩兩個人都比以前更顯老氣,眼睛裡疲態很重,一看就是日子過得很不順心。
而也因為時間過得久了,寧香離婚的事在村裡也不再有人多說什麼,大家都習慣且接受了。隻是不時會有媒婆上門來說親,都是些條件不好的二婚男想屁吃,寧香都把媒婆攆走了。
被寧香態度不好地懟了幾次,那些媒婆也就自覺不來幫人牽線了,但有了情緒,就在私下說寧香不識好歹,看她這輩子還能再嫁個頭婚的乾部是咋的?
這一年拖一年的,女人年齡上來了,更不好嫁的好伐?
而時間確實是挺快的,離婚都一年了,但在這一年裡,寧香從來也沒想過再嫁人的事情。她性子沉能耐得住寂寞,一直在充實自己,並沒覺得自己需要個男人。
她利用這一年的時間,複習完了所有初高中課本上的知識點,背了所有要求背誦的文章和詩詞。有些她喜歡的文章和詩詞,不要求背誦她自己也會背。
同時她靠做繡活在手裡攢了不少錢,因為王麗珍的指導以及自己苦練和鑽研之後技藝上的精進,她做的繡品的質量也肉眼可見提高了很多。雖然她以前做的繡品質量也好,但還沒有達到讓人看了會驚豔的地步。
寧香一直覺得自己是在修煉,而且她一直相信,所有的努力和沉澱都不會白費。
然後她相信的這件事,發生在了一九七六年十月份的最後一天。
那天紅桃在傍晚的時候來王麗珍家找她,雖然大革命結束了,但現在的社會風氣還沒有開始轉變,黑五類還是抬不起頭做人,紅桃不敢進王麗珍家的門,就把寧香叫了出去。
叫了出去以後,她拉著寧香又往旁邊走了一些,神秘兮兮跟寧香說:“阿香,今天我去放繡站交活去,陳站長他讓我給你帶個話,叫你明天過去一趟。”
寧香手裡的繡活期限還沒到,而且她也沒做完,所以有點疑惑,問紅桃:“什麼事呀?”
紅桃眉眼一彎,“阿香你厲害的呀,陳站長說是蘇城的一個繡師要親自見你嘞。好像是咱們木湖鎮的繡品送到蘇城,有個繡師看上了你的繡品。她把繡品拿到公社來問,陳站長認出來是你的手藝,繡師就說要見你嘞。”
聽到紅桃這話,寧香自己也有點忍不住激動,眼睛發亮又問:“見我乾什麼呀?”
紅桃這就不知道了,“這我不曉得的呀,得你自己明天去了才知道的。”
寧香還是激動,笑眼彎彎地對紅桃說:“謝謝你呀,紅桃姐。”
紅桃拍拍她的手,“加油乾!”
寧香目送紅桃走遠,進屋就跟王麗珍說了這個事。王麗珍也覺得這是大好事,替寧香感到高興,尤其她是每天看著寧香怎麼撲在刺繡上忘乎所以的,希望她的辛苦有回報。
因為紅桃帶的這個消息,寧香這一晚都很激動,看完書躺到床上一直也沒什麼困意。一直熬到夜深露重,才閉眼睡著過去,然後第二天又很早醒過來。
醒來她也沒再繼續睡,洗漱完吃了早飯,就趕去了公社的放繡站。
她到的早,蘇城的繡師還沒過來,於是她坐在陳站長的辦公室等了一會。等的時候心臟跳得也很快,她就不斷地深呼吸,讓自己不要表現得這麼沒出息。
陳站長看出她是有點緊張,給她倒杯水說:“彆緊張啊,周雯潔繡師你認識的,去年下來咱們公社培訓和服腰帶的就是她啊,當時你也來的。”
寧香當然記得,忙點頭:“站長,我知道,我記得的。”
陳站長給她打氣,“待會好好表現。”
兩人就這樣坐著說了會話,周雯潔繡師便過來了。陳站長帶著寧香客氣地迎了人,然後一起去到有繃架花線的繡房裡,平時放繡站搞培訓都在繡房。
周雯潔繡師也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她的小徒弟。寧香也記得她這個徒弟,名字叫馮小娟,去年周雯潔繡師下來做培訓,她也一直跟在身邊,手藝挺好的。
當然馮小娟不可能記得寧香,當時參加培訓的人可太多了。但她跟在周雯潔身後,看向寧香的時候,目光裡有點涼涼的東西。
寧香還是有一點緊張,也沒多在意她,隻和她客套地打了聲招呼,然後便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周雯潔身上。周雯潔年齡不小了,整個人看起來就很親和,說話也是慢聲慢語那種。
周雯潔和陳站長、寧香打了招呼,在一個椅子上坐下來。她接過徒弟馮小娟手裡的包,從裡麵掏出兩條和服腰帶,笑著問寧香:“這是你繡的呀?叫寧香是吧?”
說完還沒等寧香回答,她又語氣溫柔輕細接了句:“長得真漂亮。”
冷不丁被誇一句,寧香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耳根不自覺熱了一下,然後她看著周雯潔禮貌卻略顯機械說:“繡師您好,我是寧香,這兩條腰帶都是我繡的。”
她兩輩子都沒見過什麼大世麵,還是第一次和周雯潔這樣的繡師坐在一起說話,所以不大自然。
而周雯潔看著她的時候眼神一直也很溫柔,和她說話的語氣一樣。大概是看出了寧香的緊張,她笑起來說:“你繡的這個腰帶,有些針法我沒教過的呀。”
寧香不知道她這話什麼意思,莫名感覺是不是她做錯事了。她隻是覺得那樣繡會更好看,所以就用了自己覺得合適的針法,不知道是不是出問題了。
周雯潔看出她緊張,忙又笑著說:“彆緊張呀,我找你是因為你繡得好。本來按教的方法做出來,達到標準就可以了,你卻費時費力做得這麼細,你和彆人挺不一樣的。”
寧香心裡鬆了口氣,忙道:“謝謝繡師。”
周雯潔低頭又仔細看了看腰帶,再抬起頭看向寧香,“我最近都要來木湖這邊辦事,大概到年底結束,我找你來,就是想問問你,阿要跟我學學刺繡?”
她是惜才,難得遇到一個手藝這麼好的繡娘,就想把自己會的東西教給她。這些東西一定要有人學習傳承下去,越有天賦技藝越好,就越有可能把刺繡這項技藝發揚光大。
而寧香聽到這話,直接就愣住了,心裡則激動地慢反應——周雯潔繡師要親自教她刺繡?真的假的?她不會是聽錯了吧?
寧香發著愣沒有立即出聲回話,站在周雯潔旁邊的馮小娟卻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起來呼吸不順暢。
陳站長就可會順水推舟了,看寧香發愣,忙碰一下她說:“阿香,快認師父啊!”
結果寧香還沒來得及張開口,馮小娟看著她又先出聲說了一句:“我師父是蘇城最有名的繡師,收徒弟是有要求的,不是隨隨便便就收的。她平時非常忙,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浪費。”
寧香又被馮小娟說得一愣,陳站長也沒貿然再出聲。
周雯潔聞言回過頭看向馮小娟,說了她一句:“小娟,你乾什麼呀?”
馮小娟一板一眼道:“師父您平時那麼忙,根本擠不出時間再多教一個徒弟。我覺得您應該慎重考慮一下,最起碼也得先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值得收。單憑兩條和服腰帶,是不是決定得太快了一些?說不定,這和服腰帶都不是她做的。”
陳站長這時候忙出聲:“這不可能,我認識阿香的手藝。”
馮小娟看向陳站長,“我也隻是說一種可能,所以還是得靠事實說話。”
寧香聽懂了,這馮小娟不是很願意看周雯潔再收第二個徒弟,畢竟私下教授可以學到的東西更多,也更加的全麵,可以說都是繡師的真傳。
還有,她可能覺得她這個鄉村小繡娘平時都是做日常用品,那種成批量標準低的東西,沒接觸過好東西所以沒什麼真本事,會浪費繡師大把的時間。
當然,還怕她是冒充來的,畢竟兩條和服腰帶上沒有繡名字。
繡師的時間確實很寶貴,馮小娟嚴謹一些也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寧香吸口氣,看著周雯潔道:“繡師,您考我吧。”
周雯潔原沒打算弄這麼麻煩,她還是挺相信陳站長的。她看到寧香繡的腰帶那一刻就很喜歡,想要認識這個繡娘。從陳站長這裡得知這個繡娘的情況後,便想多教她一些刺繡技藝。
但馮小娟把事情推到這裡了,她想了想覺得親眼看看寧香有多少功底也不錯,於是也就答應了。
馮小娟提的,周雯潔就把這事給了馮小娟,叫她:“你來考吧。”
馮小娟也沒有推辭,看著寧香說:“最簡單的,劈絲。”
寧香禮貌笑一下,點頭道:“好。”
話音落下,陳站長已經給她拿了一根暗紅色的花線過來。寧香接到手裡輕聲說一句謝謝,然後便專起注意力,在三對眼睛的注視下,用手指開始勾挑絲線。
她做事一直都是不急不慢的神態,但是手上動作又非常快。她一邊分馮小娟就在旁邊一邊數,一開始馮小娟表情還很自然,數到五十的時候,她的眼神和表情就虛晃了,因為五十是她的極限。
分到最後數到最後,她下意識屏住呼吸,吱唔著吐出最後一個數字:“七……七十……四……”
七十四是個什麼概念,金魚尾巴上用到的最細的線,也就三四十而已。
陳站長在旁邊忍不住嘖嘖稱讚,周雯潔看寧香的眼神則又多了一些笑意和彆樣的東西。不考不知道,考下來才發現,這姑娘的技藝比她想象的還要高很多。
挺有意思的,周雯潔不要馮小娟考了,自己眉眼帶笑看著寧香溫柔說:“阿香,把你會的難度最大的東西做給我看看。”
寧香一直一臉認真,聽到周雯潔這麼說,她又點一下頭。隨後她在旁邊拿了一個小繡繃,又找一張空繡布固定在上麵,然後分開絲線,低頭在繡布上走起針。
馮小娟一開始沒看懂她在搞什麼,等她一針一針繡出一片蝴蝶翅膀的時候她看出來了,於是臉上的表情瞬間也變了,驚訝中還摻雜著許多其他說不出的東西。
她們這種鄉村繡娘,平時都是做散活的,做一些桌布枕套鞋麵之類的日用品比較多一些,她居然深藏不露……會繡雙麵繡?
從哪裡學來的??
周雯潔坐在旁邊,也是越看越驚喜,越看嘴角的弧度彎得越大,感覺自己在無意中撿到了一個大寶貝。她沒讓寧香繡完整個蝴蝶,在她繡到一半的時候就讓她停下了。
然後她伸手接了寧香拆下來的繡布,正反都仔細看了看,再轉身送到馮小娟手裡,笑著問她:“小娟,你看看,覺得怎麼樣?”
馮小娟拿著繡布看了看,嗓子乾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她目前還繡不出這種水準的雙麵繡。
好片刻,她紅著臉衝寧香說了句:“雖然你很厲害,但你還是我的師妹,我是師姐。”
聽到這話,寧香沒忍住笑出來,然後看著馮小娟應了一聲:“好,馮師姐。”
作者有話要說:②③來自政府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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