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孫文善說話有點酸溜溜的不中聽, 林景智生硬地接了一句:“養了雞不殺,留著做什麼?”
孫文善到大姐家一向不受姐夫待見,早就了解林景智是隻紙老虎, 模樣看著嚇人, 其實心地善良得很。
他聽了這話也不生氣, 嘻嘻一笑解釋道:“隊裡現在抓得嚴, 不準搞資本主義, 一家隻能按人頭數養雞,平時都留著生蛋呢, 不到過年哪個舍得殺雞吃?”
孫文姣知道丈夫不喜歡這個大弟弟,怕林景智不高興,便在一旁打圓場:“這雞是我小姑養的公雞,母雞也舍不得現在吃咧。”
孫文善接過孫文姣遞過來的筷子, 啃雞肉、喝雞湯, 吃得滿嘴是油, 一雙眼睛在飯桌上直瞄, 不斷地讚歎:“大姐你這日子過得真舒坦!有雞、有魚、有肉,唉喲~還有臘肉炒紅菜苔,我們鄉下人連年飯都沒吃這麼好。你調到農場來,還真是對了。”
孫文姣見到娘家人很高興, 沒有聽出這話有什麼不對,林滿慧卻與林景嚴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林景智在一旁冷冰冰地說了句:“說那麼多做什麼!吃飯還塞不住你的嘴?”
孫文善依然笑眯眯的,吃完扣肉吃臘肉, 再將魚肚上的肉吃完, 就著菜苔、炒蛋一連乾了三碗大米飯, 打了個飽嗝將碗筷放下。
吃飽喝足, 孫文善這才有了閒心逗小外甥女,他對小玥玥說:“玥玥,怎麼不喊舅舅?”
玥玥躲在林滿慧身後,露出個小腦袋,圓溜溜的大眼睛裡滿是排斥,大聲道:“大舅舅壞!”
孫文善鬨了個沒臉,自我解嘲地說了句:“這孩子,在外婆家長大的,一點良心都沒得,才離開半年時間連舅舅都不認了。”
林滿慧護短,抱起玥玥沒好氣地說:“玥玥不是喊了你舅舅嗎?哪裡有不認你,彆瞎給孩子扣帽子。”
說完,她上下打量著孫文善,問道:“今天過小年,你這個當大舅舅的給玥玥帶什麼來了?”
按照當地的風俗,小年小年,小孩子過年,一般長輩都會給小孩子買新衣、新鞋,或者吃的。
孫文善長著一張國字臉,下頜有點寬,濃眉大眼,模樣周正。他高中畢業之後進大隊部當了個書記員,記工分、拿工資,家裡萬事都是爹媽操心,日子過得其實挺滋潤的。
聽到林滿慧的話,他看了她一眼,笑著問孫文姣:“大姐,這就是滿慧?”他在心裡暗道,以前大姐總說她是個老實巴交的小可憐,看來傳言有誤啊。
孫文姣點頭道:“是啊,你姐夫家最小的就是這個妹妹。”
再依次介紹過其餘幾兄弟之後,孫文善看林景嚴幾個瞪著眼睛一副不好相與的模樣,心裡有些打鼓:大姐夫人蠻好,怎麼他的兄弟看上去凶巴巴的?
被林家兄妹盯著,孫文善忙道:“有有有,玥玥是在我們孫家坪長大的孩子,過小年怎麼能沒有禮物?”
他拖過自己帶來的白色紡織袋,解開綁在袋口上的麻繩,從裡麵拿出一雙小孩子的老虎布鞋,在林滿慧與玥玥眼前晃了晃。
“玥玥你看,大舅舅給你帶了雙新鞋子。是你外婆親手做的喲,外婆說想玥玥了,玥玥有想外婆嗎?”
林清玥雖然不喜歡這個大舅舅,但對養大她的外婆很有感情,雙手接過這雙鞋子抱在懷裡,看著這紅黃兩色、喜氣無比的小棉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扁著嘴喊:“外婆,玥玥想外婆~”
孫文姣看女兒哭泣,心裡也不好受,升起一股酸酸澀澀的思鄉情緒:“文善,謝謝媽還記著玥玥咧。”
孫文善從袋子裡拿出兩包用舊報紙包好的紅薯粉,再掏出兩包醃菜、一包筍乾、一大袋酸蘿卜,都是鄉下的土特產,笑眯眯地說:
“大姐你們現在隔得遠了,路上要坐車,帶雞怕路上悶死,帶蛋怕磕了破了,所以隻帶了些好拿不怕摔的。東西不值錢,你們莫怪啊。”
孫文姣看到這些家鄉土菜,似乎看到母親在屋前屋後忙碌的身影,哪裡還會怪東西不值錢?連聲道謝:“謝謝了,雞、蛋什麼的你們留著自己吃,我們這裡什麼都有呢。”
孫文姣興奮得滿臉放光,這是第一次娘家人對自己這麼客氣。千裡迢迢過來,帶來家鄉土特產,還有母親為女兒親手做的布棉鞋。
她有些受寵若驚,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表達感激才好。等到孫文善吃完飯,便起身到走廊煤爐上燒水煎薑鹽豆子芝麻茶。
林景勇、林景信、林景嚴幫著收拾桌麵、還桌椅板凳,林景仁與林景智坐在床沿,林滿慧則抱著小玥玥看小人書。
孫文善起身在屋裡四處轉悠消食,一眼看到擱在書桌上的收音機。
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木盒子,繁複木紋裝飾的音箱、一排米色的按鈕、右上角嵌著兩個紅字的大字——紅燈。擺在學校配套的深棕色書桌上,很有藝術感,看著十分高檔大氣。
孫文善雙眼閃著賊亮的光芒,連連道:“唉呀,大姐家真是越過越好,都買上收音機了。這個……怕是要一百多塊錢吧?”
看到孫文善用那雙油乎乎的手摸收音機,林景智皺眉提醒道:“文善,收音機剛買,你愛惜點。”
孫文善嘿嘿笑著看向林景智:“姐夫,打開收音機給我聽聽唄?也讓我見識見識。”
小玥玥一聽開收音機,馬上興奮地叫:“我來我來,我要聽歌。”她搓搓手,哈了一口氣,讓林滿慧把她抱到書桌前,輕輕地旋轉按鈕。
“呲——呲——”一陣電流聲音,調頻之後,收音機裡響起優美的旋律。
一個悠揚美麗的女聲在深情地演唱:
“八月桂花遍地開,
鮮紅的旗幟豎起來,
張燈又結彩呀,張燈又結彩呀,
光輝燦爛閃出新世界”
歌聲美妙,曲調歡樂,所有人都被它吸引,屏住呼吸安靜地傾聽著。
小玥玥也跟著一邊打拍子一邊哼哼,似模像樣的,十分可愛,引來林家兄妹為她鼓掌。
孫文善卻不能欣賞外甥女的這一份活潑,對林景智說:“姐夫,你們也太寵孩子了,你看玥玥穿著新衣服、新褲子、新鞋子,還戴了頂新帽子,這帽子還是毛呢的,得花多少錢啊。我媽、我爸現在快六十歲的人了,一輩子都沒用過毛呢的東西。”
林景智聽到這話,想到自己早逝的父母,心情有些低落。子欲養而親不待,曾經想著等將來自己賺錢了帶父母去京都轉轉,感受一下首都氣象,隻可惜……
孫文善看林景智意動,便繼續打感情牌:“姐夫,你們現在日子過得好了,我們也替你們高興呢。隻是你們調到農場後一直沒有回孫家坪,爸媽記掛著你們,派我過來瞧瞧才肯放心。”
孫文姣端著一個瓦罐子走進屋,將薑鹽茶倒進茶碗,灑上一大把白芝麻、炒黃豆遞到孫文善手中,聽到他的話十分感動:“文善,多謝你們惦記著,這不剛放寒假嘛,等過完年我們回去看望爸媽。”
孫文善喝了一口茶,芝麻與黃豆炒熟之後有些微微的焦黃,聞起來很香,浮在麵上厚厚一層,被薑味一衝,十分醒腦。
他抬頭問:“大姐,你們農場是不是芝麻、豆子多?”
孫文姣老老實實地回答:“農場有種,這次學校每人發了兩斤。”
孫文善眼珠子一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可不可以給我帶點回去?家裡缺這個,買不到咧。”
孫文姣爽快一笑:“這有什麼?隻要你拿得動,都拿回家去吧。”
林滿慧在一旁看著,若有所思。
大嫂娘家這個大舅哥一來就誇大哥大嫂家越過越好,自己家卻連過年的芝麻、黃豆都沒有,再送點小溫暖,敲打敲打大姐,讓他們一家努力付出。
——這樣的手段看來是平日用慣了的。
細看大嫂與弟弟之間的互動,恐怕孫文善這次遠道而來,目的絕對不隻是兩斤芝麻豆子。
孫文善說了一籮筐的話,無外乎是兩點:第一,家裡過得艱難;第二,父母對大姐付出良多。他想等到林家兄妹離開之後再提正事,但偏偏林景信非要拉他去老屋睡,說大哥家隻有一張床,安置不下他。
一直到夜深,小玥玥都打嗬欠了,孫文姣催他趕緊洗洗,跟著林景信幾個一起過去時,孫文善才不得不進入正題。
“姐,這次我來,一是看看你們,媽說往常每個月都能見到,現在半年了隻寄了幾封信,她心裡不安。玥玥是她一手帶大的,不在跟前心裡發慌呢。”
孫文姣笑了笑:“這也是沒辦法,剛調過來事情多。從會計轉到數學老師,我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玥玥也四歲了,上幼兒園對她有好處,不能總是麻煩媽媽。”
孫文善“嗯”了一聲,繼續往下講:“二來呢,我和老三成家。我第一個生了個女孩,老三剛生了個兒子,你是知道的。這次我家那個又懷了,媽說看胎相應該是個兒子。”
孫文姣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隻得點頭道:“哦,添丁進口,這是好事啊。”
孫文善苦笑著說:“大姐,添丁是好事,可是家裡房子不夠住啊。”
聽到這裡,林滿慧終於明白:重點來了。
果然,接下來孫文善就不斷地訴苦,說家裡老屋隻有四間睡房,家裡有四個兒子,已經成家兩個,還有兩個陸續也得結婚、生子,未來根本不夠住。
孫文姣點頭道:“家裡人多,將來侄子侄女多起來,的確是不夠住。”
孫文善見大姐順著自己的話說,便直接亮明來意,有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大姐,家裡隻有你最有出息,吃的是公家飯,你和大姐夫工資也高,每個月加起來有八十多塊,隻生了一個負擔也輕,能不能……借點錢給家裡做房子?”
借錢?
孫文姣一下子愣住了。除了每個月固定上繳十五塊錢給母親帶玥玥之外,家裡幾個弟弟、妹妹讀書、父母看病吃藥都是她出的錢,逢年過節買東買西還隻是小錢,兩個弟弟結婚一口氣拿走一百塊錢,娘家就像是個無底洞,將她手裡的錢儘數吞噬乾淨。
現在好不容易遠離娘家,手頭鬆動一點,家裡就派人來借錢了?
說得好聽點,是借錢。可事實上,娘家隔三岔五地來借錢,從來就沒見還給一分。
看孫文姣猶豫,孫文善不高興了。他將臉一板,聲音有些冰冷:“姐,你是家裡老大,讀書最多,爸媽供你讀中專、幫你帶孩子多辛苦啊,你可不能做那沒良心的人。農村起屋是大事,爸媽還準備給你專心留一間呢,於情於理你也得支持一點吧?”
林景智聽到這裡,皺眉問:“借多少?”
孫家的情況他知道,農村人、孩子多,家裡窮。他這個做女婿的,雖然不高興他們總來要錢,但因為對嶽父嶽母有移情心理,平時也能體諒難處,對孫文姣貼補娘家一事向來睜隻眼閉隻眼。
孫文善一聽這問話,臉上立馬轉陰為晴:“三百。打地基、起土坯、上梁、門窗……七七八八算下來怎麼也得五百塊。大姐夫你借我三百,其餘爸媽和我們再想辦法。”
孫文姣知道母親想蓋新屋,以前說過很多次,但家裡剛娶了兩房媳婦,根本就沒有多餘的錢。
看著弟弟渴望的眼神,孫文姣張了張嘴,有些掙紮:“借……借這麼多?”
自已並不是什麼有錢人,攢下的錢都是一塊一塊省下來的。剛剛買完收音機,準備給景智做身新棉衣,等來年再攢點錢買輛自行車呢,娘家嘴一張就要這麼多?
孫文善有他的小心思。母親交代的他的,是能借多少就借多少,莫讓你大姐為難。但他覺得大姐家肯定有錢,你看這桌上吃的、桌的擺的,過得這麼好,來一趟這麼辛苦,怎麼也得多要點是不是?
看到大姐舍不得錢,孫文善笑了笑:“唉呀,大姐你和姐夫工資這麼高,哪裡拿不出三百塊?反正你們也不急著用錢,先借我們起新屋嘛。農村人,做屋是大事咧。”
一口悶氣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去,想到信裡娘家理直氣壯管自己要年貨,孫文姣感覺很委屈。
“我和你姐夫雖然是有工資,但我們也有家有口有花銷。你不是在大隊部上班有工資嗎?怎麼家裡做新屋要五百塊,我一個做大姐的就得拿三百塊錢出來呢?”
這是孫文姣第一次向娘家人訴苦。往日麵對滿臉愁苦的母親,看著她雙手粗糙、眼神渾濁,為這個家操勞受累的模樣,孫文姣就不忍心拒絕。可今天母親不在跟前,麵對這個大弟弟,孫文姣終於問出了心底裡一直藏著的話。
孫文善一聽這話就炸了。他是家中長子,長輩疼愛、寄予厚望,極少批評責罵他。雖然家裡窮,但他並沒有吃太多苦。一鍋粥,底下最稠的那一勺第一個就盛給他。這樣被嬌慣的人,聽到大姐的責怪哪裡控製得住脾氣?
“大姐你這話說的,爸媽又不是找你要,是找你借!再說了,我有工資難道不養家糊口嗎?你以為這一大家子是你養的?你讀那麼多書、賺這麼多錢,自己的小日子過好了就不管爸媽,你虧心不虧心?”
孫文姣的眼淚奪眶而出。
太委屈了。
長久以來,自己不斷為娘家人付出,卻不被承認。似乎自己讀書、上班、賺錢,理所應當不斷貼補,但凡過得比他們好一點那就是罪惡滔天。
林景智看到妻子掉眼淚,有些心疼,拉長了臉說:“文姣對你們還不好嗎?你結婚她一送就是五十,你在農村四處看看,哪個出嫁的女兒會送這麼多?上次爸到縣城看肺病,吃藥打針半個多月,都是文姣出的錢。還有……你們幾個讀書的錢都是文姣拿的。文善,做人要憑良心!”
林景智的聲音越說越響,到後麵簡直是吼出來的。原本躺在床上睡著了的小玥玥嚇得從床上驚醒,一邊揉眼睛一邊嗚咽:“媽媽~媽媽……”
孫文姣心疼女兒,忙抹了抹眼淚,起身坐在床邊拍著女兒的後背,柔聲哄她入睡。
等到玥玥再次睡著,室內一片安靜。
林景信抬手壓住林景仁的手,不讓他跳起來打人。林景勇臉脹得通紅,有心要幫大嫂說句話,卻覺得自己與孫文善不熟,貿然開口怕大嫂為難。
林滿慧與林景嚴對視一眼,林滿慧衝他挑了挑眉:你上!
林景嚴咳嗽一聲,走到孫文善身邊,抬起右手放在他肩膀上:“都是男人,你出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孫文善抬看他,見他雖模樣清秀,一雙眼睛卻似狼一樣,心裡有點發慌,搖頭道:“有話就在這裡說,乾嘛要出去?”
林景嚴嘿嘿一笑,右手帶出一份力道,壓得他動彈不得:“大舅哥,你知道我們林家兄弟在農場以打架聞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