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到設在農場機關的高考招生辦公室。
夜色已深,整棟辦公樓都黑乎乎的,但一樓那間為高考而增設的臨時辦公室裡卻燈火通明。
看到辦公室裡有燈,剛才一路上有些忐忑的賀玲也來了精神,徑直邁步大廳,順著走廊走過去,敲響了緊閉的房門。
“什麼人?”隨著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辦公室大門被打開。
賀玲緊張地看著眼前這位主事者,咽下一口口水:“我,我是賀玲,今年報名參加高考……”
主事者是名四十多歲的沉穩男子,穿一件深藍棉襖,聽到她的名字,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再抬眸看一眼站在她身後的人群:“你們呢?來做什麼?”
林正剛代為回答:“賀玲是我們糖廠的知青,她的高考分數已經到了湘省大學的錄取線,但是一直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我們陪她來問問情況。”
主事者淡淡道:“你是糖廠領導?”
林正剛的臉色有些發白,雙手捏緊拳頭置於身側。旁邊林景嚴嗤笑一聲:“他是前任廠長,後來被撤職了。”
主事者目光嚴厲,迅速鎖定林景嚴:“你來做什麼?”
林景嚴指著賀玲說:“她汙蔑我三嫂搶了她的高考指標,因為我三嫂報考的也是湘省大學,分數比她還少了六分。”
主事者嘴角略略向下抿了抿,聲音不緊不慢、不高不低:“開什麼玩笑?高考恢複第一年,哪有什麼指標可言,一切成績說了算。”
他掃了眾人一眼:“誰若敢造謠生事,直接報派出所抓人。”他的聲音不高,卻充滿威嚴,嚇得先前還質疑高考公平性的人都戰戰兢兢不敢亂說話。
賀玲的一顆心蕩到穀底,麵色焦灼:“那,那我……”
主事者看了她一眼,眼中帶著一絲涼意:“至於你……原本應該明天通知你,我們連夜加班正是為了這個。”
迎上主事者略帶冰冷的目光,賀玲感覺後背有冷汗涔涔而下,走廊寒風一吹整個人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通知我,我,我,我什麼?”
主事者將門半掩,衝著裡麵喊了一聲:“小文,把賀玲的政審函找出來。”
政審函!
這三個字就像是千斤的重錘,一下子把賀玲砸在當場,一動不動。一直到一張蓋著紅色印章的文件在她眼前晃了半天,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有人接過那張政審函,眼睛一掃,脫口道:“賀玲,你政審沒有通過!”
賀玲的眼珠轉了轉。
再轉了轉。
……
她突然驚醒,一把奪過政審函,尖聲叫道:“這又不是工農兵大學的推薦,我是憑自己實力考出來的成績,為什麼還要政審?為什麼?如果早說要政審,那何必要讓我去考試?這不是耍著我玩兒嗎?”
她的聲音尖銳而憤怒,在安靜的走廊回響,氣氛顯得有些恐怖。
一名穿著公安製服的工作人員從屋裡走出,眯著眼睛盯著賀玲:“今年的規則就是如此,先高考,後政審。你若有意見,去找上頭去!”
主事者眼帶不屑:“為返鄉假造病情證明,被農場通報批評。這樣的品性還想讀大學?政審不合格,將是你一生的汙點!”
轟——
猶如五雷轟頂,賀玲覺得自己的天塌了。
眼前一陣漆黑,手中的政審函滑落在地,整個人向後倒去。在這個世界坍塌之前,她的耳旁響起林景信對自己說過的話。
“做人要憑良心,是不是?”
賀玲暈倒,林正剛將她一把抱起,和林嘉明一起往外跑去。圍觀的知青彎腰撿起剛從賀玲手中滑落的政審函,傳看了一番。
“嘖嘖嘖,賀玲原來是這樣的人。”
“她在農場廣播站還念過檢討書呢,你難道不知道?”
“一次錯,錯終生嗎?太可怕了。”
“好不容易考出這麼高的分數,竟然沒辦法讀大學,真可惜。”
“是可惜,我倒是政審合格,偏偏考不出她的好成績。”
林滿慧與林景嚴看到這一幕,同時搖了搖頭:“活該!”
這就是犯錯的成本,賀玲當初為了返鄉、造假搞什麼病情證明,機關算儘、反誤了自己的人生。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林景嚴笑眯眯地對林滿慧說:“二哥馬上就回來了,等我告訴他賀玲這事,大家一起開心開心。”
林景信現在學校很努力,報名勤工儉學,要臘月二十八才能回來。
回到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林景嚴非常嚴肅地問林景勇:“我考上了,你答應過我的事呢?”
林景勇早就忘記了這一茬,愣了愣:“什麼?”
林滿慧在一旁笑得彎下了腰:“唉喲,四哥和三哥都忘記了?你們答應過五哥,他要是考得上京都的大學,你們給他辦一桌豪華酒席!”
林景嚴補充道:“還是小妹記性好,你們答應過我的,雞鴨魚肉,八個熱菜八個涼菜,鹵牛肉、紅糖糯米團子……”
林景勇與林景仁一起大笑起來:“說到做到,辦!”
臘月二十八,林景信回到家,林家兄妹團聚,果然辦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不僅有林景嚴點的香菜拌牛肉、紅糖糯米團子,還有土雞蘑菇湯、紅燒肉、虎皮扣肉、香煎魚塊、爆炒順風……
滿滿當當地一大桌子,吃得林景嚴眉開眼笑。
林滿慧抬眸看著一家人,心中暖暖的。哥哥們在書中的命運已經被改變,未來都會越來越好。
想一想,還挺有成就感呢。
吃完飯,林景智回到家後感覺整個人都有些發飄。抓著孫文姣反複不斷地嘮叨:“你說,我們回到農場之後怎麼就事事順心如意呢?”
農場中學這次高考成績放了衛星,錄取率在全省排名第九。所有高三老師都重獎——三十塊錢;
《自學叢書》編寫組得到宋校長的高度讚賞,農場領導親自接見了林景智,每位參與編書的老師獎勵了五十塊錢,林景智則多獎勵了十元;
農場中學接到省城幾所知名中學的邀請,年後組織編寫組的老師們過去交流,為下一屆高考做準備。
一件件、一樁樁,都在告訴林景智:他是一個有用的人,一個對國家、對社會、對農場、對孩子們有用的老師。
曾經在縣城中學被打壓、排擠的林景智,說著說著便掉下淚來:“文姣啊,我這心裡,高興啊~先前在縣城一中,學生不好好學、老師不好好教,我以為自己的大學師範白學了,那個時候真的很難過。我讀了這麼多書,難道就一點用處都沒有嗎?我覺得自己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國家的培養,我就是個廢物!
現在你看,我可以帶著老師們編書,幫助那些想學知識、想繼續讀書的知青、工人參加高考,把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那些話說出來,我……我高興啊~
隻有現在,我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你知道嗎?我,我高興!”
孫文姣心疼地抱著丈夫,聲音溫柔:“高興就好、高興就好,這裡是我們的福地,滿慧是我們的福星咧。如果不是滿慧提醒,你也想不到編寫自學叢書啊。”
林景智連連點頭,調回農場之後與家人來往密切,漸漸領會到小妹的聰慧與靈動。莫看她最小,卻在這個家裡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孫文姣說:“等過完年,老二、老五上大學,連脊房那麼大兩間屋子隻剩下老四和滿慧,上學又遠,要不……讓滿慧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林景智扶了扶眼鏡,思索片刻:“也好。隻是有一點,八大家我們隻有三間屋,中間是客廳,有人進出,兩間臥室我們一家三口一間、爺爺一間,滿慧過來怎麼住呢?”
孫文姣歎了一口氣:“可以把爺爺住的那間屋隔成兩間,隻是有點委屈滿慧。我們還是問問滿慧的意見吧?”
沒想到,事情就是這麼巧。八大家隔壁的一戶紗廠職工,因為工作調動到了三分場,林景智與對方一商量——
換房,正好!
一過完年,兩家歡歡喜喜一換,林滿慧兄妹幾個住一起,在曾經父母工作、生活過的紗廠老宿舍區安下了家。
八大家,是八戶一進三開的老平房,繞一圈整齊布局,中間有一個很大的公共區域,大家一起洗衣晾曬、種花種菜、閒聊下棋,日子過得悠然自得。
林滿慧兄妹一搬過來,左鄰右舍都來幫忙,送的送熱茶,拿的拿板凳,其實就是好奇,想看看熱鬨。
“哪一個是考上京都經貿大學的?聽說還是全省文科的第三名呢!”
“呀,這小姑娘長得好,秀氣聰明,一看就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就是她,養花能拿國家大獎?聽說還有兩項專利?不得了不得了。”
“其實也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巴嘛,怎麼就這麼能呢?”
“林正則和劉美玉雖然不在了,但他們教養的孩子就是爭氣!”
聽到鄰居提起父母的名字,林家兄弟眼眶有些發紅,心中湧起一股對父母濃濃的的思戀。林景信左右看看,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小時候父親陪著自己在那張水泥台上打過乒乓球呢。
重回父母居住過的地方,一家人都有些興奮,嘮叨個沒完。
林景仁撫著屋前一棵高大的梨樹,仰起頭看著冬天樹葉落光了的枝丫,嘴角帶笑:“等到春天一來,這棵樹開出來的花就像雪花一樣。雖然不好聞,但是挺漂亮。”
隔壁的王奶奶笑著說:“你是林家老三吧?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爬樹,這棵梨樹結了果就數你摘得多。”
眾人發出善意的笑聲,林家兄妹也都覺得仿佛回到老家,鄰居之間的友愛讓他們很愉快。
林景嚴四歲多時就搬去了三分場,對這裡記憶不深。他拖了把椅子放在屋門口的空地上,坐下看著不遠處的幾畦菜地,對林滿慧說:“小妹,咱們在那邊的菜地……可就有點可惜了。”
林滿慧也在四處轉了轉,詢問王奶奶:“請問,中間的空地那麼多,我可以再開幾塊菜地出來嗎?”
左右鄰居都笑了起來:“到底是萌芽計劃的孩子,就是喜歡種菜!這裡的空地多得很,隨便你開荒,想種什麼都行。”
林滿慧再試探著問道:“我還養了幾隻雞,可以在屋旁邊搭個雞窩嗎?”
王奶奶笑得很開心:“好啊,現在的年青人都想住新樓房,哪個願意住這老舊平房?更彆說什麼養雞種菜。你們來了最好,莫拘束,想乾嘛就乾嘛,也給我們老家夥們帶來點熱乎勁兒。”
和左鄰右舍說完一圈話,林滿慧覺得這裡真好。
老屋子雖說舊了點兒,但是很寬敞。而且這裡靠近廠區大門口,與中學隔了條大馬路,交通方便。
中廳對外,五屜櫃上擺著收音機,順著牆根擺放桌椅板凳,一家人在這裡吃飯、會客。哥哥們把一大間東廂房給了自己,北麵擺床、梳妝台,南麵擺書桌、書櫃。西廂房暫時是三兄弟住,等二哥、五哥上大學之後就是林景勇一人一間。
走幾步路就到了大哥家,互相關照,蹭吃蹭喝,還可以陪著玥玥在這個大院子玩耍、做遊戲,閒時種菜養雞,多好。
到了1978年3月,林景嚴獨自北上,林景信和唐明豔去了省城,三個大學生離開之後,林滿慧現在上學、放學都和大嫂一起,再加上新屋鄰居友善,日子過得挺順心。
由林滿慧培育的春蘭幼苗“桃園三結義”順利參選第二屆全國蘭花展覽會,拿下葉藝組金獎,軍山農場農科所花卉研究組的名聲響徹全國,厲浩笑得合不攏嘴。
三盆春蘭,讓農科所拿到幾十萬國家撥款,人人獎金破百。林滿慧在農科所成為團寵,上至汪所長,中至厲浩、陳淑儀,下至研究組的師姐師兄,個個都愛她。
種好了花,再種菜。
林滿慧讓哥哥們幫著在屋前開了三畦菜地,菜地原本貧瘠、土壤板結,林滿慧將土壤篩過之後配些細沙,鋪足底肥,栽秧、撒種,木係異能滋養、水係異能灌溉,不過十幾天就綠意盎然,看著鄰居們嘖嘖稱奇。
“小姑娘真會種菜!”
“比我們這些老菜農都有經驗咧。”
“不愧是農科所的人。”
陳淑儀和厲浩過來查看一番,蹲在菜地旁久久不肯離去,陳淑儀微笑著說:“滿慧種菜是老手,換個地方一樣種得好。這一次你得做好記錄,如果又有新品種或是新方法,便於複製、推廣。”
林滿慧點點頭。現在五哥不在跟前,記錄的事情得親力親為,看來偷不得懶了。
陳淑儀直起腰,從包裡取出一張專利證書遞過去:“你的慧字號植物營養液專利已經批下來了,農科所準備開實驗田對效果進行驗證,如果真的不錯,需要你提供配方或原液,看能不能量產。”
林滿慧接過證書,眨了眨眼睛。
分紅、錢。
木係異能與水係異能融合,稀釋百倍就是原液,這可是一本萬利的好事情。眼前浮現出財源滾滾的未來,林滿慧笑得眉眼彎彎:“好啊,我提供原液。”
先給五哥打個底子,等他畢業、國家開放市場經濟,他就能創造出更多的財富。
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1978年12月。
今年除夕來得早,學校寒假也放得早。
屋外打了寒霜,菜葉子、土壤、道路的表麵都蒙上薄薄的一層白色。林滿慧拎著木桶打開門,走到菜地旁細心澆灌。
看著眼前紫紅豔麗的紅菜苔抽出粗壯的主苔、側苔,林滿慧嘴角帶笑,想到這幾天五哥、三哥都會回家,心裡美美的。
回顧1978年,真的是忙碌的一年。
大哥榮升為高中語文教研室主任,主編的《軍山農場中學高考自學叢書》修訂、再版,還受邀到知名中學舉辦講座,再加上今年7月的高考,整日裡忙得跟陀螺一樣。
大哥與大嫂互敬互愛,共同培養林清玥,不再為大嫂貼補娘家而爭吵,更不會因為缺錢而為難,還正應了那句老話:家和萬事興。
二哥漸漸適應公安大學的學習、生活,因為做事細致、吃苦耐勞,順利入黨,成為學生會紀檢部部長,十月裡寫信回來宣布了一個喜訊:他談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