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一聲巨大的聲響過後,一個二十幾歲的大姑娘撲過來,腳下沒站穩,正跌在林景嚴腳邊。
周嬸喊:“妮兒——”
臉埋下摔在林景嚴麵前,抬頭正看到一雙厚實的棉皮鞋,再往上是一條筆挺的西裝褲,再往上是一件藍色的長棉襖、一張俊秀的臉……
大姑娘羞憤交加,顧不得臉上疼痛,雙手撐地爬了起來,抬起袖子一抹臉上泥灰,大聲嚷嚷:“你們是什麼人!乾什麼欺負我媽?!”
林景嚴看她臉頰、鼻尖都被蹭破,滲出血水,被衣袖一抹血水與泥灰混雜,簡直慘不忍睹,眉毛直跳,向後跳開一步:“誰欺負你媽了?簡直莫名其妙!”
林滿慧知道這是一場誤會,鬆開周嬸,走到林景嚴身旁,看著眼前這個摔得形容淒慘、狼狽不堪的大姑娘。
“這位姐姐,你先彆著急。我和我哥過來是想找周嬸買米粉,沒有惡意。”
大姑娘這個時候才感覺到臉上火辣辣地痛,齜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涼氣,瞪著大眼睛,抬手指向林景嚴:“我分明看到他推我媽了,難道我眼睛是瞎的?”
林景嚴哪裡受過這種冤枉氣,一蹦三尺高,一巴掌打開她的手指:“我隻是提醒你媽小心點,哪個推她了?我看你年紀不大、毛病不少,眼睛瞎、神經病!”
大姑娘一擼袖子,惡狠狠地盯著林景嚴:“想打架?來呀——”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個場景林滿慧竟然想笑。眼前這兩個人像鬥雞一樣,咬牙切齒、麵紅耳赤,都不肯好好說話。
周嬸嚇得渾身哆嗦,帶著口腔喊:“妮兒啊,莫鬨事,他,他沒有推我。”
林景嚴哼了一聲:“聽見了沒?你媽說我沒有推她。”
姑娘白了他一眼,也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我媽怕事,說不定是被你威脅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母親身邊,關切地問,“媽,你沒事吧?”
周嬸看她臉上血糊刺啦的,心疼得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從懷裡掏出塊小手絹,想要幫她擦拭臉上的臟泥巴。
手剛挨在她的臉,姑娘便“嗷——”地一聲怪叫,“痛痛痛!”
林景嚴哈哈一笑,拍打著身上不存在的灰塵:“活該!”
姑娘氣得銀牙緊咬,盯著林景嚴:“小子,你是哪一個?看我下次不打得你滿地找牙。”
林景嚴第一次見到這麼彪的女子,頓時笑得前俯後仰:“唉喲,我好怕!”
姑娘還想說什麼,被周嬸拖住,哀求道:“妮兒啊,你彆老跟人打架,媽害怕~”
姑娘這才柔和下來,撅著嘴:“媽,我絕不允許彆人欺負你。你彆怕,有我呢,我護著你。”被母親清理乾淨一張臉,露出原本的模樣,大大的杏眼水汪汪的,瞪得又圓又大。
——像一隻亮出爪子的貓咪。
似乎有什麼,一下子戳中了林景嚴那顆跳脫的心。一股熱浪湧上來,他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一直紅到耳朵根兒。
周嬸拉著姑娘的手,神情有些惶恐,努力向林滿慧兩個解釋:“這是我姑娘,徐春妮。她不是要打架,她是想護著我咧……”
林滿慧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外人喊周嬸為“周寡婦”,顯然她丈夫已經去世,母女二人相依為命。隻是這徐春妮看著有點莽裡莽撞的,周嬸肯定沒少為她擔驚受怕。
林滿慧拉了林景嚴一把,瞪了他一眼:“你沒事跟人家姑娘鬥什麼嘴?趕緊說正事。”
林景嚴第一次嘗到動心的感覺,正在那裡蕩漾呢,一顆心早就不知道飄落到哪裡去了,林滿慧說什麼他也沒有聽見,傻愣愣地盯著人姑娘看。
林滿慧實在看不下去了,翻了個白眼,懶得再理林景嚴,衝徐春妮笑了笑。她笑容溫柔,如和煦春風拂麵,再加上麵容秀美、態度溫文有禮,漸漸打消徐春妮的戒備之心。
徐春妮左手摟過母親的肩膀,看著林滿慧,聲音也放平和了些:“你們找到這裡來是為了什麼?有什麼事跟我說,我媽膽子小,不經嚇。”
林滿慧將來意說明。
周嬸還是推辭:“不行的,不行的,說好的事情,咱們不能食言咧。”
林景嚴蕩漾的一顆心漸漸穩了下來,他咳嗽一聲,不敢再看徐春妮,問周嬸:“周嬸你是跟蕭老板說好的吧?”
周嬸左右張望一下,小心翼翼地點頭:“是,你們怎麼知道的?我隻是幫他做點米粉,沒有乾彆的,你們相信我。”
林景嚴“嗐!”了一聲,“我們既不是革委會,也不是公安,更不是市場管理科的人,我們就是普通的農場子弟。我叫林景嚴,現在京都讀大學,她是我妹妹林滿慧,在農場中學讀高一。”
徐春妮聽林景嚴是大學生,這才正眼看他,眼中帶著一絲不信任:“就你?大學生?”
林景嚴被她一激,從口袋裡掏出紅色的學生證,遞到她手中:“看看,我的學生證!”
徐春妮拿著這張小小的學生證,打開來仔細看了看,對照著上麵的黑白照片辨彆著:“京都經貿大學,國際貿易專業,林景嚴……”
她一字一句地念完,展顏一笑。
這一笑扯動臉上的傷口,她倒抽一口涼氣,擠眉弄眼了半天,模樣滑稽可樂,逗得林景嚴哈哈大笑,奪回學生證放回口袋,道:“現在相信我們了吧?”
緩過那陣痛意之後,徐春妮點了點頭:“嗯,你是大學生咧,肯定不能是騙子。”
周嬸看他們倆的確還是少年,不是那些凶神惡煞的管理者,慢慢放下心防,臉上有了笑意:“孩子們是不是想吃新鮮米粉?大嬸正在曬,你們拿一點去吧。沒事沒事,我這裡米粉多的是。”
林滿慧擺擺手:“我們不要,我們買。”
現在是1979年初,大集體經濟還在起步階段,周嬸的思想停留在以前動不動就要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階段。她哪裡敢說什麼買賣,慌著解釋:“孩子,我真的隻是幫彆人做米粉,我不做生意呢。”
徐春妮雖說年輕,但到底見識少,也不關注什麼三中全會精神。她聽母親極力否認,便也冷著臉說:“你們想要吃點米粉,隻管拿。但我們不賣呢。”
林景嚴歎了一口氣,知道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說明白,他與滿慧對視一眼,齊聲道:“我們進屋說話,怎麼樣?”
四個人一起走進低矮的平房。
周嬸拿來兩個板凳,招呼他們坐下,找了半天也沒尋出兩個乾淨茶杯,不太好意思地說:“我們家隻有母女倆,平時客人也少,招呼不周,莫怪啊。”
林滿慧與林景嚴也是過慣苦日子的人,忙笑著說:“我們不喝水,就說說話,周嬸您彆忙。”
林景嚴很認真地解釋了一番,告訴周嬸現在國家已經允許人們自主創業、自謀生路,隻要雇傭人數不超過規定就不算資本主義。
周嬸似信非信,瞅一眼外麵,悄悄問:“真的嗎?”
林滿慧重重點頭:“我家四哥在紗廠家屬區開了一家如意米粉店,生意挺好的,是農場商務部頒發的經營許可證。所以你看……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周嬸你彆怕。”
徐春妮一聽頓時舒了一口氣,壓抑不住內心的歡喜:“這可,這可真是好事。”她站在一旁,抱著母親的肩膀,“媽,我們以後可以放開膽子賣米粉了。”
林滿慧道:“我們從蕭老板那裡進貨,原本是一斤四毛錢,我們家賣湯粉勉強還能掙錢。但是他今天臨時漲價,要一斤五毛……”
徐春妮一聽就跳了起來,叉著腰大罵道:“真不要臉!姓蕭的從我們家直接拿貨,每斤隻肯給三毛,賣給彆人卻敢開這樣的價!”
林滿慧一聽,便知道母女倆是實在人,做生意不耍滑頭。她用商量的口氣道:“我們直接從你家進貨,一斤四毛,怎麼樣?”
徐春妮眼睛一亮:“好!”
周嬸卻不肯:“以前蕭老板隻給三毛,哪能要你們四毛一斤,這樣……一斤三毛五分錢吧,兩家都不吃虧,好不好?”
這一回,輪到林景嚴眼睛一亮:“好!”他是個天生的生意人,一聽到可以節約下來成本就興奮莫名。
林滿慧想了想,微笑道:“那這樣,早上七點我四哥騎車過來取米粉,每天約定五十斤,按一斤三毛六分錢。超出五十斤的話,按四毛錢的價格買,怎麼樣?”
從來隻聽說薄利多銷、沒聽說加量加價的,周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解地看著林滿慧:“孩子,你這是什麼道理?”
林滿慧微笑著詢問:“你們做一天,能夠做出多少米粉?”
周嬸道:“不歇氣的話,頭一天泡好早稻米,一大早磨成米漿,加澱粉和勻,刷油、燙粉皮、晾曬,一天能做五十到六十斤米粉。主要是手磨、燙皮子需要花功夫,我一個人做,忙不過來。”
林滿慧道:“對呀,您做的米粉韌性好、口感滑嫩,隻是數量上不去。如果超出五十斤,豈不是您得陪上睡覺、休息的時間?所以要加錢。”
徐春妮聽到這裡,心中歡喜,看林滿慧的眼神裡充滿善念:“妹妹你是個好的,懂得體諒人。”她鄙視地掃了林景嚴一眼,補充一句,“你哥算盤太精,沒有你好。”
林景嚴臉一紅,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徐春妮對自己的印象變好。林滿慧抿嘴而樂,道:“那就這樣說定了?”
周嬸一想到自己一天做五十斤米粉,就能得十八塊,比以前賣給蕭老板多賺了三塊錢,喜上眉梢,連連點頭:“好好好。你這個量大,價格又公道,以後我做的手工米粉隻賣給你。”
兩家說定,林滿慧眼珠一轉,瞟了林景嚴一眼,對周嬸說:“你這米粉明天不會壞吧?現在有多少?”
周嬸道:“現在天氣冷,放一天肯定沒問題。不過因為沒有曬乾,放久了口感會不好,我剛剛做了十斤。”
林滿慧興致勃勃擼起袖子:“周嬸,我來幫你磨米漿,今天爭取多做五十斤出來。”
林景嚴有點不太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小妹覺得好玩,便提醒道:“小妹,我們出來這麼久了,怕是米粉店那邊還得有人照看呢。”
林滿慧渾不在意:“家裡不是有二哥和三嫂在嗎?他們幫忙就行了。我們倆抓緊時間幫忙做米粉,爭取做出一百斤出來。一半我們帶回去,另外一半啊,賣給蕭老板。”
林景嚴疑惑地重複著:“賣給蕭老板?”
“對啊,蕭老板賣給我們是五毛,明天蕭老板如果過來找周嬸,那就賣到四毛一斤再給貨。”
林景嚴一聽,雙手擊掌,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對啊,我們也坑一把蕭德!”
周嬸聽他們解釋了半天才明白,有些猶豫:“這樣……不好吧?”
林滿慧道:“今天蕭德臨時加價,不誠信在前。若是不懲罰他一下,我渾身上下都不會舒服。你放心,明天你加到四毛,蕭老板也得咬牙買,因為隻有你這裡有這麼多新鮮米粉。再說了,他若不買,那就給我們,放心。”
徐春妮聽完大起知己之感,重重在林滿慧後背上拍了一記。
一股大力襲來,林滿慧詫異地看了徐春妮一眼:這姑娘的力氣真大!如果不是自己的身體經過異能強化,恐怕這一巴掌下去得背過氣去。
徐春妮大聲宣布:“我喜歡你!”卻被周嬸狠狠地擰了一把,教訓她道:“你那力氣有多大,自己心裡沒一點數?快點道歉。”
徐春妮有些忸怩地衝林滿慧一咧嘴:“對不起,我沒有拍疼你吧?”
林滿慧搖了搖頭,徐春妮天生力氣大,難怪總是以母親保護者自居。
徐春妮越看林滿慧越喜歡,她是個性情中人,平時大大咧咧、正義感爆棚,難得遇著一個女孩,和她一樣不懲治壞人渾身上下不舒服,立馬引為知己。
她不敢再動手,便衝林滿慧笑了笑,雖然剛才那一跤跌得臉上到處都是擦傷,卻能看得出大眼俏鼻,模樣挺俊。
“林滿慧,我聽你的。你說怎樣就怎樣,明天早上我在家等著,不給四毛一斤絕對不給那個黑心的蕭老板。”
林景嚴一聽也來了精神:“你們莫擔心,我等下就去商務部,幫你們把手工作坊的經營許可證給辦下來,這樣誰來都不怕!”
周嬸連連道謝,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這,這我可怎麼謝謝你們才好呢?我家老徐走得早,家裡就靠著春妮的工資、還有我私下裡做米粉賺點錢。如果能夠辦下來經營許可證,我做買賣就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徐春妮斜了林景嚴一眼,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小小的哼哼。
兄妹倆吃過午飯就過來幫忙磨米漿。有了林滿慧和林景嚴這兩個勞動力,周嬸的米粉製作速度快了許多。徐春妮下午上班去了,周嬸一邊燙米粉皮一邊和林滿慧聊天,雙方漸漸熟悉起來。
周嬸是農村人,沒有什麼文化,經人介紹嫁給醬油廠工人,生下春妮沒兩年,丈夫就因病去世。好在醬油廠還算通人情,把她安排在廠裡上班,以前分配的老平房也沒有收回。再加上鄰居們關照,好歹把春妮拉扯長大。
春妮初中畢業便接了周嬸的班,繼續在醬油廠工作。她天生力氣大,一人高的醬缸兩隻手抱得起來,能頂一個熟練技術工人,但是因為是臨時工,沒有編製,每個月的工資隻有二十塊錢。母女倆還是得靠著周嬸悄悄賣點米粉賠補家用。
聽到這裡,林景嚴十分懊惱。
臨時工、沒有編製、家中沒有男人、貧窮……
早知道徐春妮母女過得這麼艱難,他怎麼也不會在周嬸提出一斤三毛五分錢的時候,答應得那麼爽快!
醬油廠的領導欺負母女倆沒有背景,一直不肯給徐春妮轉正,花小錢、買勞力,這不是和林場領導欺負二哥家中無人,六年都不肯給他轉正是一樣的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林景嚴揪著自己的頭發,臉紅得更厲害了。林滿慧看了他一眼,催促道:“五哥,你還沒使什麼力氣呢,就一臉通紅,讀大學把你讀懶了嗎?”
林滿慧淺淺一笑:“她們雖然窮,但窮得有骨氣呢,可不需要彆人可憐、施舍。我們隻是生意關係,莫帶太多私人情感。將來如果做了朋友,大家一起努力掙錢,肯定不會讓她們吃虧,是不是?”
林景嚴重重點頭,忍不住拉了一下她的辮子:“小妹你真是越大越聰明,說話、做事大氣又爽快,難怪徐春妮說喜歡你呢。”
林滿慧抬手扯回辮子,嫌棄地看著他手上沾上的米漿:“唉呀,你把我的頭發弄臟了,快乾活,少囉嗦。”
周嬸看著他們兄妹倆互動,笑道:“你們兄妹倆感情真好。”
林景嚴與林滿慧同時發出一聲“嘁——”誰和他(她)感情好?哼!
從下午到晚上,忙乎了六、七個小時,終於齊心協力燙完一百斤米粉皮,掛在細鐵絲上晾曬,免得粘連。
林景嚴甩動著酸痛的胳膊,看著一張張軟乎、晶瑩的米粉皮,感歎道:“做點小生意也真是不容易啊,累死我了。”
周嬸將先前曬好的米粉皮收好,稱出五十斤,用袋子裝好,交給林滿慧:“這些你先拿回去,麵上刷些油,鎖住水份,不然明天早上會有點乾。”
林滿慧點頭接過。
剩下的五十斤米粉,周嬸準備晾一陣再收,等著明天賣給蕭老板。
下班回來的徐春妮對林滿慧點頭道:“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絕對讓他吃一回啞巴虧。”
晚上兄妹倆回家之前,林景嚴特地拐到蕭家副食店門口,對蕭德大聲囑咐:“訂米粉五十斤,就要先前那種手工做的啊,價格就按你說的,五毛一斤,但是質量不能打折扣。”
蕭德大喜,忙不疊地應了下來。反正周嬸那邊有貨,有錢不賺,那不是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