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七月二十六就到。
這天,甘華鎮公社發出了一份通知,說西口市新開了一家家具廠,新廠麵向西口市所有人招工,主要招的木匠,還有搬運工,另外便是會計、後勤這些。
這份通知一下來,蘇若楠兩口子便光明正大的去了西口市。
他們上午去,當天下午便回來了。就像一開始蘇淩雲給他們安排好的那樣,兩人都被家具廠錄取了,一個成了家具廠的木匠師傅,一個成了會計。
家具廠麵向整個西口市招工,甘華鎮這邊隻錄取了三個人,除了蘇若楠兩口子,另一個也是木匠,不過是其它生產大隊的。
兩人被錄取後,第一時間,便是回來開證明,準備把戶口遷到家具廠去,正兒八經開始領公家糧。
左河灣這邊,得到消息的人無不羨慕。
這是跳出農村,端鐵飯碗了,以後不下地就有糧食領,有工資拿,這兩口子,可算是出頭了。
衛子英也很為爸爸媽媽高興。
烏黑眼睛都笑成了一彎小月牙,像個小尾巴似的,一直跟在蘇若楠身後,媽媽長,媽媽短的,幫著她媽收撿行李。
爸爸和媽媽走出了農村,那她和哥哥走出農村的日子也不遠了,據她所知,好像快要改革開放了。她媽媽那聰明的腦袋,絕對不會錯過這次機會,嗯嗯嗯,她家的好日子終於要來了。
統統高興。
“媽媽,你和爸爸要多存錢,以後我和哥哥們都要去城裡讀書,要花好多好多錢,你們不多存一點,養不起我和哥哥。”為了以後的好日子,係統現在就開始叮囑爸爸媽媽多存錢了。
至於為啥要多存錢……改革開放,機遇遍地,但機遇也得有本錢才能發展。
玉華姐姐最近對掙錢越來越上心了,她就是她掌握風向的標杆,跟著玉華姐姐走,絕對錯不了……所以,爸爸媽媽一定要多存錢。
“英子,你要去城裡,不陪奶了?”同樣在幫忙收拾行李的周桂,聽到衛子英的話,裝著傷心的問。
衛子英小腦袋一側,看向周桂。
瞅她奶好像有點傷心,她小嘴一張,忙不迭道:“要啊,奶奶,你不傷心,以後我讀書也帶著你。”
“哈哈哈,這小嘴巴哦,咋就這麼能說呢。”周桂逗孩子玩,結果卻被孩子給逗樂了。
一旁,蘇若楠看著閨女和婆婆,她笑容一展,道:“娘,幾個孩子就勞你看著了,等孩子們大點,我和永華也在城裡安頓好了,有了房,咱家就全搬去城裡。”
“噯,好,好,你們安心上班,家裡孩子我會看著。搬不搬以後再說,我還利索著呢,能做,等做不動了,再來跟著你。”
兒媳婦這句話,讓周桂貼心得不成,嗬嗬一笑,繼續收拾東西。
三輩人在屋裡忙到夜裡,總算是把行李收拾好了,晚上的時候,周桂一個人進了蘇若楠他們的臥房,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用帕子包著的東西。
“若楠,這些錢你拿著,你們剛去城裡安家,到處都得花錢,拿去放在身邊,急用的時候也趁手。”
周桂把手上的帕子遞給蘇若楠。
其實家裡的錢,正月初三那天晚上就分過一次。自家外麵看著雖然大夥都差不多,但前些年大兒子躥鄉也掙了不少。一共有六七百塊呢,年初那兒她就分了蘇若楠三百多,這次建房子,瓦和生活費一共花了兩百多,還剩下一百左右。
本來這些錢,她是準備著等建好房子,再分些給衛永民起家的,但衛永民分家前的選擇,惹惱了她。
都指她心窩子戳了,她憑啥還要分他錢。
給那畜生花,還不如給大兒媳婦置城裡的家。
“娘,不用,我手上有錢。”
蘇若楠推搡了一下,把錢推了回去:“永華這幾年掙的錢,我都攢著,都夠我們在城裡買個院子了,前兒我姐來也留了兩百塊給我,我這兒不差。”
周桂聽到蘇淩雲留了錢,老眼一楞:“你姐……還給你留錢了?”
蘇若楠點點頭。
“她是她的,我這是我的,你拿著,家裡孩子們你彆擔心,我會看好的。”周桂一聽蘇淩雲竟留了兩百多給蘇若楠,心裡不得勁起來,直接把錢擱到房間的衣櫃上,轉身就往外走。
她老衛家的媳婦,卻得讓蘇家來養,這弄得,好像她家永華是個窩囊廢,養不起媳婦似的。
怎就這麼不爽呢。
走出房間,周桂眼一掀,就瞥到衛永華正在收拾他吃飯的家夥,她稀疏眉頭緊緊一蹙,兩步上前,啪地一巴掌拍到衛永華的背上。
“老大,去了城裡,要勤快,爭取拿最高的工資。”
大兒媳婦這還是蘇家那邊養著呢,不多掙錢養媳婦,以後媳婦一個不如意跑了,看他找誰哭去。
衛永華被他老娘打得發懵,轉頭,看向周桂:“娘,今兒一起去考試的就五個木匠師傅,我手藝最好,廠裡給我開的工資不低。”
“高也得多掙點,不然,養不起媳婦孩子,你就丟臉丟到家了。”說著,周桂也不管兒子聽沒聽懂,轉身就回了屋。
衛永華一臉莫名奇妙,完全不知道他娘在發什麼牢騷。
第二天,衛永華和蘇若楠天不見亮就離開了家,等他們走後,周桂去給他們打掃房子,準備把被子幔子收下來洗了裝好,一進去,就看到她昨兒給蘇若楠的錢,還放在櫃子上。
這一瞅,就是蘇若楠特意給她留下來的。
周桂看著那錢,又不爽了。
但好在,這不爽沒持續多久。
等去了地裡,大夥一陣恭維,說她會養兒子,如今兒子和兒媳婦有出息,竟憑一身本事端上鐵飯碗了,周桂又高興了。
一天都樂嗬嗬的,見人就笑。
這事,她可不就高興。
兒子和兒媳婦這都成了城裡人,以後不愁吃喝了,等孩子們長大點,還能跟著去城裡讀書,哎呦,她老衛家可算是熬出頭了。
周桂一高興,大手一揮,給衛良峰一塊錢,讓他去打酒。而她,則炒了幾個菜,準備慶祝一下。
周桂這兒是高興,但有的人,卻是很不高興。
新房那邊,大著肚子,已經快要生的陳麗,聽說蘇若楠和衛永華竟去城裡工作了,整個人都散發著濃濃的酸味。
中午吃飯的時候,陳麗端著碗,看著埋頭吃飯,連句話都沒有的衛永民,意有所指的嘀咕了一句,道:“你娘也太偏心了,大哥去城裡找工作,都沒說通知你一聲,你也是高中畢業,蘇若楠能在新開的廠裡當上會計,你去了,肯定也能成。”
說到蘇若楠,陳麗心裡越發不舒服。
大家都是知青,還嫁進同一個家,待遇怎麼就這麼天差地彆。
那天,要不是蘇若楠多管閒事,把她的事捅出來,惹得老兩的生氣了,不定現在城裡那份會計的活,就是永民的。
嫁進來這段時間,陳麗也知道了衛良峰在公社那邊多得臉,所以,在聽到蘇若楠兩口子進城後,下意識就認為他們的工作,是衛良峰給謀來的。
這想法一生起,陳麗腦中就開始埋怨了起來。
她就覺得兩個老人太偏心。
就算他們不喜歡她,那永民總歸是他們的兒子吧,怎什麼好事都隻想著衛永華,自家永民,卻是啥都撈不到。
學手藝掙錢的是衛永華,這如今,就是求人都要把衛永華弄去城裡,兩個兒子,好像永民就是撿來的似的。
落差太大的生活,讓陳麗心底越發不平靜。
沒搬出來前,她在老房子那邊,生活不知多愜意,就沒差過一口吃的,可搬出來後……天天稀飯鹹菜,連點肉沫子都見不到。
她養了雞鴨,但這些雞鴨卻都才養沒多久,還沒開始下蛋,就更說吃肉了。
她倒是想讓衛永民去割點肉回來,但分家時,那邊就隻給了五塊錢,這五塊錢,要不省著點花,不定到肚子卸貨的時候,月子裡連口吃的都沒有。
“我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桌上,衛永民聽到陳麗的抱怨,握筷子的手一緊,眼睛在陳麗身上凝了一會兒,幾口喝掉碗裡的稀飯,然後放下碗,走到屋前院子裡,開始編製籮筐。
分家出來,總得有個生計,而那些年跟著三叔學的竹篾手藝,就成了他現在唯一能掙錢的活。但農村用竹篾編製的人太多,這東西不怎麼值錢,還耗時間的很,一個月,能有三四對籮筐就算是高產,四對籮筐,也就隻能賣上三四塊錢。
衛永民手裡拿著劃竹子的柴刀,抬眼,往隻有百米不到的老房子那邊看了去。
一眼看過去,便見那邊屋簷下,他爹抽著煙,樂嗬嗬地和錢二說著話,院子裡,三個侄子在和隔壁錢二牛,在院子裡戲耍追趕。
那邊很熱鬨,就如以前他生活在那房子裡一樣,整天有聲音響起,而響起的,都還是和和樂樂的歡笑聲。
而自己這屋裡響起的聲音……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衛永民伸手,輕輕擋住了眼睛。
他,是不是真的錯了……
為什麼以前覺得爽朗又利索的陳麗,會是如此不堪。
沒人給得了衛永民答案,衛永民在門口坐了一會,埋頭開始編籮筐。
*
已入農曆七月,眼瞅便要開始忙了,衛良忠通知大家,去把地裡的紅苕,翻上一翻,然後先收梯田田梗上的豆子,再然後便是翻紅苕藤,和收玉米。
他這通知一下,整個村的人,頓時進入了忙碌狀態。
盛夏,太陽毒辣,空氣都翻騰著熱浪,人不能頂著太陽曬太久,衛良忠重新安排了一下上工的時間,每天早上五點到十點,然後收工回家,下午四點過再出來,一直乾到晚上八點。
衛子英年紀小,是不用去地裡的,但耐不住周桂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小丫頭就被她奶放在背簍裡,帶去坡上睡。
農忙這段時間,凡是家裡有小孩子的,幾乎都是這個操作。
自從朱標強在村子裡偷過小孩後,所有人都不敢再像以前那樣,把小孩自個兒丟在家裡了,就怕步了周家後塵。所以,能帶上,都自己帶上坡去。
山坳裡,男人女人都手腳麻利地乾起了活,快速翻著紅苕藤子。
紅苕要長得大,在它掛果期間,就得把它分出來的藤子掐斷,以避免分出來的藤子再紮根地裡搶養分。
種一節紅苕,這騰紅苕藤的活,就得乾上兩三次。
這段時間,地裡活太多,連衛良峰和衛誌勇他們這種小的和殘的,都閒不下來。而衛永民這邊,肚子已快八個月的陳麗,到了農忙時,再也沒借口呆在家裡了,挺著個大肚子,也下了地。
也不知道她是真累,還是怎麼回事,才乾一會兒,就坐到了一旁,一副很難受的樣子扶住了肚子。
扶就算了,眼睛還時不時看看衛永民。
可衛永民這兒也不知是沒注意到,還是不想搭理她,一直埋著頭在翻藤子。翻出來藤子,他用一根較長的藤子,捆成一把,準備等會兒背去給周桂喂豬。
他們新搬出來,還沒有捉豬崽子,這喂豬用的藤子,他這裡自然是用不到。
陳麗那期期艾艾的眼睛,可把附近幾個乾活的女人,給膩歪得不行。
馮勇他奶撞了撞鄭娟:“鄭娟,這永民媳婦,在東陽大隊時不是說挺能乾的嘛,我怎麼瞅著,好像又是一個永華媳婦啊。”
這作派,可不是像極了蘇若楠。
蘇若楠嫁過來,跟著下地時也是這樣,太陽大點,就會頭暈,重活一落到她手裡,百分百就會搞砸,懷孕後,更是沾都不沾地裡的活了。
但若楠這個還能理解,畢竟人家是真嬌,那小身板就連她這個老婆子看著都有點擔心,風一大,是不是就會被吹走。而且當初衛永華娶蘇若楠的時候,蘇若楠那下鄉兩個月,就暈了十幾場的事,早就傳遍了整個良山大隊。
所以,她嬌弱一點,大家不覺得有啥,但陳麗這個……
這個知青可是下鄉十年了的,據說,在東陽大隊那邊,都被提名過三八紅旗手的,這咋到了他們左河灣就變了個人呢。
“肚子那麼大了,可能是真累吧。”鄭娟忙著手裡的事,沒往陳麗那邊看,淡淡道。
“肚子大又咋了,你瞅坡上,朱老六家人的,肚子比她還大呢。”馮勇奶抽了抽眉頭。
在鄉下,大著肚子乾活的女人多了去,就算真累了,坐一會兒回家就成,那坐在地上,幽幽怨怨盯著男人看是鬨哪樣。
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永民保不準就是被她這副模樣,給勾去的。
哎,好好一個小夥,結果卻娶了這麼個不要臉的玩意兒,真真是……也不知道周桂是怎麼忍下她的,這要是換成她,她非抽她兩巴掌不成。
“彆人家的事,你管啥呢,永民樂意,咱這些外人還能插手不成,沒瞅周嬸子和良峰叔都沒管嗎。”鄭娟睨了眼馮勇他奶,道。
鬼知道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
衛嬸子對兒媳婦向來很好,但落到陳麗這裡,衛嬸子卻是連孫子的麵都不看了,房子一建好就把人趕了出去。分家那會兒,她可聽錢二媳婦說了,嬸子隻分了五塊給永民。
這撕破臉的做法,一瞅就是不喜這個兒媳婦,連帶的,衛永民這個兒子她都討厭起來了。
“我吃多了才去管她的事,周桂攤上這種兒媳婦也是倒黴。衛永民也是,以前瞅著還是個好的,可娶了媳婦後,我瞅著,也是個有了女人就忘了娘的狗東西。”馮勇奶被鄭娟一頂,沒了說話的興趣,埋頭繼續乾活。
另一邊,周桂也看到了陳麗的作派,她老臉一耷,全當沒瞅見,一邊乾活,一邊和錢二媳婦嘮叨。
旁邊,被周桂放在背簍裡睡覺的衛子英,翻了個身,卷翹睫毛微微扇了兩下,就睜開了眼睛。
一睜開,湛藍天空映入眼底,太陽已從東方爬了出來,西麵天空,還能看到隱隱約約的月亮。
衛子英一瞅天色,就知道她又被奶奶帶到地裡來了,她小爪子揉了揉眼睛,睡眼惺鬆的四處望了一下。見她奶在那邊乾活,她沒吵沒鬨,站起來就想爬出背簍。
但背簍這東西擱在地裡,是不能爬的,一爬,百分百分會翻倒。
才睡醒,衛子英腦袋瓜子還沒清醒過來呢,手剛扒拉到背簍的邊緣上,半邊背簍受不住力,小小的身板連著背簍,一起撲到了地上。
要不是周桂心細,在背簍裡弄了很大的毯子,把竹篾全部包往了,小丫頭這一摔,保不準要把兩顆門牙給磕沒。
“奶……”這一摔,可把衛子英給摔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