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房子這種東西,可是太容易塌了!
啊這……
大師的疑心病,好像越發嚴重了。
這是跳入掌櫃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
但隨即,他也反應過來了另一件事:“但大師每次來招鑫居的時候,我都請您去四樓飲茶……”
黑袍煉器師輕輕點了點頭。
“正像你所想的的那樣。”言必信嘶啞道,“我檢驗過你們招鑫居的建築質量。”
掌櫃:“……”
儘管這話不應該由他來說,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勸兩句:大師,您一年掙這麼多錢,偶爾也給自己買些安神定氣的藥丸來吃吧。
從前有杞人憂天,今日有大師憂房,也算是一樁逸聞。
然而此次生辰聚會的地點,乃是卓兒東家平日裡最喜歡的一處彆院,仆從們日常小心打理,怎麼會塌房啊?
哈哈哈哈,這明顯就是大師謹慎太過了!
本次生辰宴會的主人公甄卓兒,此刻就站在大廳中央。
她嬌豔的臉龐上笑意明媚,正放鬆地跟賓客說著些什麼。
一轉頭發覺言必信來到,甄卓兒快步向他走來。
言大師抬手,衝甄卓兒遙遙還了一禮。
也正是因為這個動作,掌櫃才注意到一個細節。
原來,在同樣寬鬆隱蔽的黑袍之下,竟有一條漆黑的腕帶,將言大師與其師妹的手腕牽係在一起。
掌櫃迷惑不解:“大師,這又是何緣由啊?”
鬥篷下,言大師轉了轉腦袋,似是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近來千麵魔之事鬨得沸沸揚揚,我便把師妹係在手腕上,防止她被人掉包。”
掌櫃:“……”
聽到這個清奇且實際的思路,一時間,掌櫃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扯動了嘴角,有點生硬地笑道:
“大師真是思慮周詳。隻不過,那千麵魔若是敢覬覦大師您,或是您的師妹,那可真是沒有眼色啊。”
掌櫃敢用自己幾十年來的閱人經驗發誓,假如親師妹被千麵魔掉包,言大師在千分之一彈指裡就把冒牌貨認出來。
理由很可能且不限於:打招呼時先邁了左腳、咳嗽的姿勢不對、喊師兄的時候結尾少拐了一個音調等等……
這千麵魔有多想不開,才會放著整個雲寧大澤不顧,混入東家的生辰宴。
又是多麼倒黴,才會從生辰宴裡,精準挑出疑心病最重的言大師或師妹進行冒充啊!
即使不用算盤,掌櫃也能斷定,這概率無限地接近於零。
在心中連搖了幾回頭,見言大師和東家交談甚歡,掌櫃便趁機功成身退了。
甄卓兒言笑晏晏,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原本便容顏嬌美,今日更加容光煥發,笑起來簡直讓人移不開眼。
在甄卓兒身邊,站著一對兄弟,外表俱是縹緲不凡。
兄長文質彬彬,骨骼清麗,身披一件寬鬆鶴氅,卻越發反襯出他筆直而線條乾勁的細腰。
弟弟如庭中玉樹,階下芝蘭,容貌尚且帶著幾分青澀,但氣質卻足夠脫俗出塵。小少年通體白衣如雪,隻在袖口刺了幾道黑色的繡紋。
在兄弟二人的額心,均畫著一道焰火色的朱砂痕跡。
他們兩個皮膚本就白皙,這一抹紅痕宛如梅花落於白雪,清豔雅致,越發襯得兄弟二人仙氣逼人。
言落月的目光,不自覺地在兄弟二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注意到他的舉動,甄卓兒主動替言落月介紹,說話時還不忘記朝“邢必果師妹”看看。
“言大師,這二位是來自鶴族的史官,兄長叫淩疏影,弟弟叫淩霜魂。他們本打算穿過如意城,去龜族借宿一陣,是我厚著臉皮,請二位史官光臨我這小小的生辰宴。”
說到“龜族”二字時,甄卓兒不動聲色地放重了聲音。
聽完她的解釋,言落月頓時恍然大悟。
難怪外表如此超塵脫俗,原來這兄弟二人乃是鶴族。
不自覺地往兩人額上的朱痕上多掃了一眼,言落月暗自想到:這對兄弟,多半是丹頂鶴妖吧。
妖族原本是沒有修史習慣的。
大人們口口相傳的傳說、哄孩子入睡的神話故事、小孩子一蹦一跳唱著的童謠,乃至於活了幾千歲的長輩們的記憶,這些,就是屬於妖族的曆史記。
妖族修史,是三千年前那場伏魔之戰裡,和人類學來的習慣。
當時人族妖族已經計劃好要分做兩路,離開此方世界,前往未知的虛空闖蕩。
他們差點要進行一場不知多長、不知多遠、不知能否返鄉的流浪。
也是在這個時候,妖族上下才普遍意識到,曆史其實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過往可以照亮前路,昔日能夠撫慰精神。
隻要能銘記住他們的過去,後裔便永遠不會忘記來時的方向。
也是從那時起,妖族內部多了一個“史官”的職位。
雖然沒有固定俸祿,但史官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受到其他妖族的一致敬重和招待。
一般來說,擔任史官的多是鳥妖。鶴族便是其中的一支。
控製著“邢必果”輕施一禮,言必信也衝淩氏兄弟友好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鶴族史官,果然聞名不如見麵。”
身為宴席主人,甄卓兒沒有逗留太久。
她隻來得及同言大師寒暄幾句,收下他的賀禮,便匆匆離開。
至於那對鶴族兄弟,隻見兄長時不時低頭,和弟弟說上兩句什麼,多半是在傳授類似場麵中的記錄技巧。
除了固定的幾個對象外,言必信在如意城中認識的人並不多。
窺了一個空子,估摸著增齡丹的藥效快到了,黑袍煉器師便離開大堂,帶著自己的“師妹”去庭院中透氣。
言落月找了個隱蔽無人的角落,打算把“傀儡邢必果”收起,再換自己扮演邢必果上陣。
如果有人問起言必信的下落,就統一回答:師兄已經先行離去,留我參加主人家宴席。
正好藥力耗儘,言落月恢複成小女孩的樣子。
趁著四下無人,她先是收起傀儡素體,又披上“邢必果”的黑色鬥篷。
把一切都安排妥當,“邢必果”這才撣撣衣角,撫平手套上的褶皺,緩步走入廳堂。
鬥篷下,邢必果臉上掛著客氣的微笑。
她餘光看見掌櫃正在跟丁大師在一旁說話,便準備上前打個招呼。
然而,幾乎在邢必果的左腳剛剛跨進門檻的瞬間,大廳中忽然異變突生!
同一時間,掌櫃和丁大師舉酒共酌,小議著最近發生的事。
掌櫃:“對了,好友,今日言大師來參加東家的生辰宴,還是我領進門的。言大師一向喜靜,總擔心人多的地方魚龍混雜,會被偷襲。哈哈哈,這怎麼可能……”
話音未落,四下裡猛然傳來幾組摔杯為號的聲音!
掌櫃剛剛說到一半的話,在嗓子眼裡戛然而止。
他驚愕地睜眼四顧,隻見賓客當中立起十幾個表情嚴肅的修士。
他們單看起來都平平無奇。
然而當這十幾人一同站起,大家才注意到,這些人的衣著打扮、舉止氣質,是何等的相似。
“……”
主座上,甄卓兒微微一笑,淡定自若地舉下酒杯。
“常言來者是客。今日正是良辰,諸位不願開懷暢飲,莫非是我有哪裡招待不周嗎?”
見到這一幕,掌櫃緩緩眨眼。
不知為何,一股相隔積年的熟悉之情,仿佛正在他心頭緩緩蘇醒……
丁大師緊急在桌子底下踹了掌櫃一腳。
他嘴唇不動,快速給掌櫃傳音道:“老友,那位言大師還說了什麼沒有?”
掌櫃很小心地把杯子放回桌上,強自鎮定道:
“人多了,心思就多了,勢力雜亂,這也難免。但言大師第二次擔心的內容,實在有點杞人憂天。”
“——言大師說什麼了?”
掌櫃定了定神,想起言大師堪稱奇思妙想的防備,臉上終於多出了一絲笑容。
他舉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頭上梁柱:“大師居然覺得,這房子說不準會塌,你看這說法有沒有意思?”
順著他指尖的方向,丁大師下意識仰頭朝上看去。
與此同時,那十幾名修士裡,有人越眾而出,衝甄卓兒行了一禮。
“代城主客氣了,我們主人正在路上,願與代城主當麵一晤。”
“哦?”甄卓兒挑起眉毛,“那不知賢主人此時在何處呢?”
修士往自己腰間傳訊的法器看了一眼,隨即道:“主人他……這便到了!”
話音剛落,眾人隻聽自己頭頂上傳來一陣轟隆巨響!
嘭的一聲,連一絲心理準備都沒有,大家頭頂的房蓋被一個黑乎乎的鐵東西直接砸穿。
鐵東西沒有直接落地,而是先在空中停滯了一眨眼。
正是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它的外殼向四周噴出一層柔軟的氣流,事先把落腳點的人和物統統吹飛。
賓客紛紛讓開的下一瞬,這顆烏漆墨黑的趕路法器,垂直而大力地鑿進了甄卓兒的宴飲大廳裡。
當它落地的時候,眾人腳下的地板似乎都顫了兩顫。
“……”
幸好這法器自帶風卷陣法,提前把落點的賓客用風力推開了。
不然的話,賓客一旦被壓在底下,結局可想而知。
隨即,法器掀開蓋子,一個中年男人沿著階梯緩步走了下來。
“赤羽城主孟準,特來祝賀甄道友生辰。”
孟準城主生得一張國字臉,長得十分嚴肅端正。
但不知為何,他嘴角卻掛著一絲戲謔浪蕩的微笑,看得讓人感覺極其違和。
這男人一出現,十幾個修士頓時衝他行禮:“城主。”
而甄卓兒臉上的笑意也淡去了些。
“原來是赤羽城主。不知您相隔千裡之遠特意前來,闖入我的生辰宴,究竟有何貴乾?”
孟準擺手一笑。
“我趕路急了些,這法器便沒對齊準頭,不小心把代城主的房蓋給砸了個窟窿,並不是有意的,慚愧慚愧——不過,這趕路的法器可是我親自煉製,能力確實是好。”
“馬有失蹄,人有失手,法器也有偶爾不精準的時候,代城主千萬莫忘心裡去啊。”
桌子下麵,丁大師的手,已經不自覺抓住了老友清瘦如雞爪般的手掌。
他胡須微抖,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道:“房…子…塌…了…”
房子居然真的塌了!
他們東家的房子,當著他們的麵塌的!
掌櫃的表情過於精彩,一時間一言難儘。
他的右眼皮從法器撞塌房蓋開始,就在跳動個不停:“我看見了,好友,你先讓我緩緩……”
他想緩一口氣,但丁大師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丁大師借著桌子的掩護,把掌櫃的一條胳膊來回抓著搖晃。
“快,言大師此外還說了什麼,你快快都交代了吧!”
暈眩,這是掌櫃的第一感覺。
他已經慢慢想起來,這股越來越不幸,越來越熟悉的場麵,曾經是怎樣在他身上發生過了。
“大師沒有再說彆的了……哦,他把他自己跟師妹綁在一起,說是害怕被千麵魔冒充……”
隨著最後幾個字吐出,掌櫃的聲音越來越低,音調越來越小,自己都被自己這話荒唐地笑了一聲。
“縱使千麵魔真混進來,把眼下這一鍋粥的局麵攪成一鍋稀,那也不可能精準挑中言……”
這回,沒等他說完,丁大師就簡單粗暴地打斷了掌櫃。
“好友,你萬萬莫要再說了。”
丁大師深深歎了口氣:“說起來,言大師現在在哪兒呢?”
他的視線左右巡回,很快就定格在了一個方向。
言必信已經退場,但邢必果還站在門口。
她以左腳剛剛跨過門檻的姿勢,完整地圍觀了赤羽城主前來搞事的一幕。
正當她準備進入大廳時,一隻冰冷柔軟的手,忽然從旁邊伸了過來,牽起了邢必果溫暖的小手。
“……”
邢必果仰起頭來,隻見跟自己做同款打扮的“言必信”,麵容隱藏在陰影當中,卻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師妹的手。
注意到邢必果短暫的呆滯,言必信垂首朝她看了一眼,用很平常的腔調問道:
“怎麼了,果果師妹?”
言落月:“……”
神他媽的果果師妹。
朋友啊朋友,你真的知道,你目前冒充的是個什麼人嗎?
大概是邢必果的沉默,給了這“黑袍煉器師”過多的錯覺。
言必信很快又擺出師兄的架子,輕聲訓斥了一句。
“跟著師兄,不要再走丟了。最近雲寧大澤裡有關於千麵魔的傳言,很是危險。你難道也不為師兄考慮,想想我一轉頭發現你不見時的心情?”
言落月:“……”
實不相瞞,此時此刻,言落月真的很想反問一句:那你為我考慮過嗎?
你想知道我一轉頭,發現地上他媽又冒出來一個言必信,我此刻是什麼心情嗎?!
千麵魔讓捕獵對象注意千麵魔,這可真是賊喊捉賊,哄堂大笑了朋友們。
此時此刻,廳堂中央,兩位城主正陷入無聲的對峙。
廳堂門口,言落月和千麵魔正在麵麵相覷。
千麵魔在下手之前,就已經看好了襲擊對象。
他發現這個小女孩非常自閉,八竿子打不出一聲噗。
是即便發現親朋被人掉包,連求救都不知道怎麼辦的那種廢物小點心。
因此,見言落月沒有回話,千麵魔絲毫不以為意,還牽著她的手,主動往廳裡走。
“進去吧,我看他們挺熱鬨的。”
讓他順手用這個身份再釣幾個獵物回來。
現在隻有一個小姑娘,不夠它吃的。
言落月深深地吸了口氣。
黑袍煉器師好聲好氣地關心道:“你餓不餓?一會兒想吃什麼,師兄給你夾。”
——等會兒它想吃什麼,就用這小姑娘當“筷子”,一個一個夾進隊伍裡,哈哈。
言落月已經無聲地潤完了嗓子。
黑袍煉器師站在門口,躊躇誌滿地環視大廳,感覺這裡真是一片倍棒的自選餐場。
然後在下一瞬,千麵魔便聽見身旁的小女孩放大音量喊道:
“中場休息,兩位城主,你們先不要寒暄了——這裡有隻千麵魔誒!!!”
所有人:“……”
啊,什麼?又來一隻千麵魔?
今天這生辰宴是不是黃曆不對,怎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出乎大家意料,第一個對“千麵魔”這詞做出反應的,竟然不是修為最高的赤羽城主,也不是宴會的主人公甄卓兒,而是此前一直好端端在原處坐著的招鑫居掌櫃。
啪哢一聲,掌櫃屁./股底下的椅子,跟他的表情一起裂開,引來周圍人的注意。
而且不知為何,坐在掌櫃對麵的丁大師,也是滿臉都寫著如遭雷擊。
這倆倒黴老頭兒仿佛被雷劈過的樣子,實在太醒目了。
雖然還不知道他們遇到了什麼,但那個表情,就像是人生觀接二連三遭到拆解一樣可憐。
掌櫃唰地一聲站了起來。
他頂著自己急速跳動的右眼皮,斷然道:“沒錯,她說得沒錯,言大師早就料中了!”
不由自主地,掌櫃回想起自己之前三次的誤判。
在幾年之前,他也經曆過如此相似的三次打臉。
——這是命運的輪回,是幻覺般的重複,是不甘不願之下,眾目睽睽的二周目。
而這兩次神奇的經曆,居然來自同一師門下的同一對師兄妹。
……可能上輩子,他就跟這對師兄妹五行犯衝吧。
思及此處,一時間,掌櫃連眼窩都激動得微微潮紅起來。
所有人:“???”
等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有沒有前情提要?
實不相瞞,今天發生的混亂的一切,至今還讓他們感覺難以理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