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霜,你要乾嘛?”
“小巫有事你說話,你彆這樣我害怕。”
巫滿霜的聲音非常平靜。
像是一柄剛剛浴火而出神兵,刀刃上甚至可以映照出將死之人的影子。
他就用這樣冷靜的聲調,鎮定地跟兩個朋友解釋:
“他們不講道理,這不是我們的錯。但他們攻擊我們的飛碟,我覺得這種行為不好。所以,我想脫了外衣,去他們的船上走一圈。”
想了想,巫滿霜又額外補充道:“放心,我會講道理。如果有人攻擊我,那我就讓他攻擊我。”
言落月&淩霜魂:“……”
言落月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心想道:不,你這可不是去講道理的。
——你這是去對方船上拍攝《死神來了》的!
要是真被巫滿霜這麼在船上走過一圈,這船基本就不能要了。
萬一再灑落幾抹鮮血,間接碰觸到皮膚表麵,這船人也不能要了。
聽完這個危險的想法,言落月趕緊跟淩霜魂一起,把巫滿霜往飛碟裡麵拉。
“滿霜……巫哥,巫哥你消消氣。”
“不不不,小巫……不是,大巫,不至於,咱們不至於!”
巫滿霜搖搖頭,甚至還反過來安慰他們兩個。
“我沒有生氣,我隻是不想看你們生氣。”
隨即,巫滿霜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下:“還有,你們彆這麼叫我啊。”
言落月:“……”
刹那之間,言落月宛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內向到甚至有點羞澀的小蛇,一出手就狂氣四溢,和他平時作風反差極大。
原來他的思考模式是一刀切的!
要是用陣營九宮格分,那小蛇就是個混亂善良!
彆人沒惹到他之前,或者以正當理由惹到他以後,巫滿霜會默認大家都是好人。
不但見麵時會說“你好”打招呼,就連平時走路,他都特意繞開旁人走,生怕毒性外溢,牽連無辜。
但要是像今天這樣惹到巫滿霜以後……
恭喜你,你在巫滿霜眼中,已經變成一盤菜了。
往前回溯,可以追溯到“辣子田螺”左旋螺魔。
往後瞻望,這一船人差點變成用毒血醃製的鯡魚罐頭,立地成盒。
淩霜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言落月,用目光對她示意。
——小言,你讓小巫背《報菜名》,真是個錯誤決定。
言落月同樣不甘示弱地用眼神甩鍋:
——什麼?一開始不是你用蛇蛇菜譜,給滿霜啟蒙的嗎?
從這點來看,巫滿霜沒當場摘下手套,給淩霜魂一個死亡握手,而是聽話地跟讀生字,心地已經很純善了。
被兩個朋友同時阻止,巫滿霜顯然有點無措。
他向左看了看言落月,又向右看了看淩霜魂,低聲問道:“我……不能這樣做嗎?”
白紗的輪廓下,黑曜石般的眼眸仿佛像是一泓被擊碎冰麵的湖水。
殺性和狂意宛如鋒利的冰魄,在湖麵上靜靜飄動,又被湖岸克製地圈住。
言落月不言不語,牽起巫滿霜帶著手套的手掌。
她靜靜地看著巫滿霜,在她溫和的眼神裡,碎裂的冰麵漸漸消融,那潭複蘇的湖水閃動著粼粼波光。
言落月沒有直接回答“可以”或“不可以”。
她彎起眼睛衝巫滿霜笑了笑:
“這個嘛,我們可以遇強則強,也可以遇強則弱。對於這樣的問題,並不是隻有脫外衣這一種解決方式呀。”
這句話裡帶著濃濃的調侃之意,巫滿霜一聽,耳根瞬間紅得發亮。
他結結巴巴道:“我沒有……我隻是想……”
不等他說完,言落月就活潑地扯了扯巫滿霜的袖子:“走,我們出去看看。”
飛碟外麵,禦劍而立的老者已經等得不耐煩。
他的聲氣裡充滿了濃濃的不悅,第三次沉聲催促道:“裡麵的道友……”
這古怪法器的主人不知是誰。
要不是他還矜守著幾分鴻通宮的麵子,簡直想學少爺剛才的樣子,把神識探進去看看,這些人到底在擺什麼譜!
唰啦一下,飛碟門被人一把拉開。
老者劈頭就是一句:“我家少爺年輕氣盛,犯了孩子脾氣,還請閣下海涵……”
一句話未曾說完,就有三個人皮笑肉不笑地從艙內站了出來。
其中一人用白紗蒙眼。
剩下兩人,則用兩雙烏黑的大眼睛一個勁兒地盯著老者看。
老者:“……”
刹那之間,老者心中猛地咯噔響了一聲。
等等,他剛剛並未用神識探查過法器裡的修士。
誰能告訴他,這裡麵呆著的,怎麼會是三個小孩兒?
一股不妙之情,緩緩湧上了老者心頭。
他勉強問道:“你們家大人呢?”
個頭最高的少年雖然身姿挺拔,容貌卻是肉眼可見的青澀,年紀恐怕並不太大。
他清冷地搖了搖頭:“就隻有我們三個。”
少年很客氣地請教道:“您剛剛說,您家少爺犯了孩子脾氣?”
老者:“……”
一時之間,老者不由語塞。
對於自己在外耀武揚威的名聲,鴻通宮一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畢竟,強大本身就是一種力量,欺壓本就是彰顯力量的方式。
……但在這裡麵,並不包括欺負小孩。
將軍揮斥方遒,領兵橫掃一城一州之地,所過之處片甲不留,可以被人稱一聲“心狠手辣的梟雄”。
但將軍橫刀立馬,公然搶走了路邊小孩的炸雞,啃掉所有脆皮以後再塞回去,就隻會被人呸一聲“潑皮無賴,沒種的縮卵”。
不管作風再怎麼飛揚跋扈、無法無天,他們鴻通宮也是要臉的!
吸了口氣,老者到底多吃過幾年鹹鹽。
他準備仗著自己年長,對這三個孩子教訓一通,把此事糊弄過去。
老者沉下臉對淩霜魂嚇唬道:
“我家少爺乃是鴻通宮的真傳弟子鈕書劍。看你也到了懂事的年紀,帶著弟弟妹妹,知道什麼話該說……”
話音未落,個頭最矮的小姑娘一把捂住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老者:“……”
“哥、哥哥。”小姑娘啜泣道,“我們惹了這麼大的事,還來得及給你過上十歲生日嗎?”
老者:“……”
什麼,居然還不滿十歲?
這三個孩子是不是長得有點太著急了?
這念頭僅僅一閃而過。
老者很快就反應過來:這三人的跟腳,應當都屬於妖族。
聽到言落月的哭聲,巫滿霜周身微微一震,似有所悟。
“妹妹,不要哭。”
他吸了口氣,白紗下的雙眼緩緩閉上。
巫滿霜伸手在空中試探著摸索幾下,終於堅強地挽住言落月的手臂。
“你已經是五歲的大孩子了,所以不能哭,知道嗎?”
老者:“……”
淦他娘,這個年紀更小,才剛五歲。
還有,這個白紗蒙眼的小男孩,他莫非是個瞎子嗎?
這一船人,小的小、弱的弱、病的病、殘的殘。
要不是眼見自家少爺先找的茬,老者幾乎要感歎一聲:這個配置,實在太他媽適合碰瓷了!
鴻通宮的飛舟體型太大,太過醒目。
才在半空中停泊了一小會兒的功夫,周圍圍觀的飛行法器就漸漸多了起來。
不知那年輕人的神識在探查中又聽到到什麼,下一秒鐘,船艙大門被他一把揮開:“東老,讓他們都滾!”
像是要跟年輕人比著嗓子似的,被他這麼一凶,小姑娘的立刻“嗷嗚”一聲,哭聲直接往上抬高了八個調門。
年輕人:“……”
不動聲色地,淩霜魂看了言落月一眼。
她是什麼時候,學走了他唱花腔的發聲技巧?
被這三個小孩攪和得腦袋發漲,東老閉了閉眼,太陽穴上鮮明地浮起兩道青筋。
通常來說,隻要沒對上其他三大勢力,無論鴻通宮辦了什麼事,對方也隻有打落牙齒和血吞。
然而,小孩子打落牙齒,就是不必往肚裡吞。
因為人家掉乳牙是個正常現象。
這牙不但可以掉,掉完後還可以驚天動地的嗚嗚直哭呢。
眼神稍稍一暗,東老對著身後飛舟打了個手勢。
他示意飛舟上的弟子去清場,把那些湊熱鬨的小型飛行法器都“請”開。
隻要事情不傳開,他們就沒有丟人。
剛做完這個動作,東老就發覺:三人之中,年紀最大的鶴氅少年正拿出一杆筆,匆匆往書簡上記錄著什麼。
他一邊記錄,一邊念出聲道:“鴻通宮鈕書劍仗著自己的權勢,欺淩五歲稚童年幼,令稚童們在空中啼哭不止。
“鈕書劍哂笑著說:飛舟是吾等所有,賞你看看便罷了,你難道以後也想有一個嗎?
“說罷,鈕書劍麵現得意之色。稚童聽了這話,啼哭聲愈發高揚,這一幕所見者眾。但凡是圍觀的人,都遭到了嚴厲的斥逐……”
東老:“……”
等等!雖說事實確實如此。但他們少爺的形象,怎麼越來越從飛揚跋扈的本來麵目,變成打雞罵狗的猥瑣小人了?
還有,這個記錄的風格……
一個更加不妙、更加讓人心中哐當的想法,漸漸湧上了東老的腦海。
他咽了口唾沫,問道:“你可是、可是妖族的……”
淩霜魂放下筆,端端正正行了個見麵禮。
少年人頭顱高昂,眼神裡透出一種寧死不屈的傲然倔強。
“晚輩,鶴族史官,淩霜魂。”
東老:“……”
日他奶奶,這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現在再想封鎖消息,已經不管用了。
畢竟,史官們攜帶的書簡,都是特殊煉製過的法寶。
他們記錄的內容,會當場反饋到總簡之中。除了史官本人,旁人都無法修改。
隻要眼前的鶴族少年咬死這個說法,那“鴻通宮鈕書劍”這個名字,瞬間就要丟臉丟滿整個妖族!
東老的臉皮狠狠抽搐了幾下,勉強露出一個笑:“兀那小姑娘……你才五歲是吧?我讓他們拿糕點給你吃。”
淩霜魂筆走龍蛇,一邊記錄一邊念道:“鴻通宮東老曰:有糕邪,嗟,來食……”
東老:“……”
被幾個小孩接連落了麵子,東老眼中有股狠勁兒一閃而過。
他握了握拳,仍然保持住了臉上的笑意。
“小友莫要著急,事不至此啊。我們無心誤撞了你們的飛舟,也覺得過意不去。來來來,速到我們的樓船上,讓我們送你們一程……”
話音剛落,那個眼睛蒙著白紗的男孩,就像是被提醒般,猛然一個激靈。
哦?剛剛仗弱耍心思,現在倒知道怕了?
東老唇角浮現出一絲冷笑之意。
還不等笑意滲入眼底,他便聽到那男孩說道:
“糟了,妹妹,這艘飛船不是素縷堂主人無情道姬輕鴻的嗎?怎麼在我們手上弄壞了?現在還能修好嗎?”
東老:“……”
言落月:“……”
她發現了,巫滿霜是真的很好學,而且非常善於學習啊。
東老渾身一顫,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誰?”
巫滿霜沉靜地把那串頭銜重複了一遍,字字清晰,果然沒有辜負他這些日子苦練口語的功底。
“素縷堂主人無情道姬輕鴻。”
東老:“……”
以上三個身份,每個身份都精準地指向一個白頭發、紅眼睛、不按常理出牌、個性非常非常麻煩的人。
這下子,東老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他勉強說道:“姬妖尊……怎麼,這法器……怎麼會是妖尊的呢?”
淩霜魂麵如寒霜。
身為三人中年紀最長的史官,他說出的話自帶說服力。
“有人敬獻給妖尊,妖尊覺得有趣,暫時放在我們這裡,讓我們開一陣。”
蒼天可鑒,丹頂鶴可一句假話沒說。
有人敬獻給妖尊→這個有人,自然是言落月。
妖尊覺得有趣——沒錯,姬輕鴻的原話就是這麼說的。
暫時放在他們這裡→確實啊,畢竟人家連“查沒柬”都發了。
隻要承認“查沒柬”的有效性,那這艘飛碟的所有權,就毫無疑問地屬於姬輕鴻!
這下子彆說東老,就連站在甲板上的鈕書劍都沒法再露出譏諷的表情,肩膀微微地打著哆嗦。
他呆立了一會兒,忽然猛地跳過飛舟的柵欄:
“等等,我不信!這三個毛孩兒不知天高地厚,什麼樣的瞎話都敢編……”
話音未落,言落月哭著從懷裡掏出一封千煉大會的請帖。
迎著下午的陽光,朱紅色的“素縷堂主人”印,就這樣明晃晃地映在了鈕書劍的尖臉上。
鈕書劍:“……”
言落月死死捂著眼睛,悲傷地抽噎道:
“千煉大會,嗝兒,快要開始了吧。我們沒了飛行法器,要是不能及時趕到,妖尊一定覺得自己的心意被辜負了,嗝兒……”
東老:“……”
鈕書劍:“……”
東老幾乎把拳頭捏碎,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小姑娘,你不要哭了……我們當中有煉器師,你這飛碟我們給你修……”
言落月的童音猛然上飆,幾乎抵達海豚音的高度。
“沒有飛船坐了……妖尊的飛船被撞壞了!當著麵撞壞的!”
淩霜魂點頭致歉:“她年幼氣足,犯了小孩子脾氣,不好意思。”
東老:“……”
這不是他剛剛用來形容自家少爺的話嗎?!
東老咬牙道:“我們願意賠償許多材料……”
言落月大哭特哭:“飛舟——飛舟——”
巫滿霜蹲下來,淒涼而孤苦地一路摸索上去,摸到言落月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妹妹,你要懂事,有什麼委屈跟妖尊說,不能當著外人的麵哭,更不能因為人家說你以後不配有這麼大的飛舟,就亂發脾氣。”
東老:“……”
鈕書劍:“……”
眼看鈕書劍已經開始渾身打顫,東老抻著嘴唇,笑得像是剛死滿了一祖墳的爹媽。
他忍痛道:“嗬嗬,這位小友說話也太風趣了。我是說,小友們要是沒有代步法器,不如就把我們的飛舟拿去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