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巫滿霜蘸著陣法材料,用指尖在封印壁上畫出複雜的線條。言落月隻看見材料表麵白光湧動,而巫滿霜輕喝道:“就是現在!”
粉色的火焰像是蜿蜒的電流,在言落月指間纏繞成細細的一條。
這次熔煉過程,確實比之前更為輕鬆。
然而,就在言落月馬上破開的前一秒鐘,陣法上湧現出一陣濃光似的液流。本來已經軟化的封印壁,又一次恢複了原狀。
封印壁寂靜無聲,但那變得更加複雜的陣法線條,卻像是在對巫滿霜赤./裸裸地發出嘲笑。
“……誒?”言落月錯愕地眨了眨眼。
巫滿霜沒有出聲。
但鬥篷下,小蛇的唇角微垂,看起來有點失落。
那副表情,就和他發現自己提取的毒素,不但可以脫毛,還會讓人瞬間掉光所有頭發時一樣。
儘管外表沒有太多變化,但在感覺上,巫滿霜就像條“啪嘰”一聲,在地上把自己攤成蛇精餅的小蛇蛇,令人不自禁地想摸摸他的頭。
袖子裡,言落月的手指微微一動。
然而,還不等她抬起手臂,一道懶洋洋的聲調,就從兩人背後傳來。
“你的思路不錯,但這麵峭壁之後,連接著整座山脈的大陣,會隨時給予這個陣腳補充——這一點,你沒有考慮到。”
姬輕鴻一邊說著,一邊從兩人頭上伸出手。
他赤瞳中有浮光一現,霎時間出手如電,一連更改了七八個陣法的連接點。
姬輕鴻的手掌修長有力,骨節和指尖卻很圓潤。他指肚與掌心的顏色,是很漂亮的淡粉,幾乎讓言落月當場幻視兔兔肉墊。
下一秒鐘,姬輕鴻不輕不重地在言落月後背上拍了一記,驚得她差點跳起來。
“該你熔煉了。”
吩咐了一句,姬輕鴻似笑非笑地偏頭看向言落月:“你在發呆什麼?在心裡編排我?”
言落月飛快擺手。
姬輕鴻嗬笑一聲,神情擺明了不信,隻是暫時不和她計較。
他慢悠悠地把右手攏回衣袖,下一個問題卻是對著巫滿霜的:“我剛剛的手法,你看懂了嗎?”
巫滿霜誠實地搖了搖頭。
姬輕鴻作勢伸手:“既然如此,那我就——”
巫滿霜的上身略微期待地前傾。
“——那我就不再給你演示了。”
話風急轉直下,姬輕鴻非常惡劣地衝著巫滿霜笑了笑,很親切地溫聲叮囑道:“你很有悟性,要自己慢慢鑽研啊。”
巫滿霜:“……”
言落月:“……”
要不是正在熔煉的緊要關頭,言落月簡直想分出一隻手去捂眼睛:欺負小孩,姬輕鴻這是什麼惡趣味啊。
姬輕鴻饒有興致地看向巫滿霜,在他的注視下,巫滿霜默默躬身行了一禮。
“多謝妖尊點化。”
道了這一聲謝後,巫滿霜就無聲地走到一邊,按照剛剛姬輕鴻做的示範,開始獨自回憶鑽研起來。
“……”
看著小蛇黑漆漆的背影,姬輕鴻抬抬眉毛,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
正好言落月剛結束了那一片材料的拆解,注意到姬輕鴻的表情,她隨口問道:
“滿霜的資質怎麼樣?他其實半個月前剛剛陣法入門呢。”
姬輕鴻微微頷首,仿佛在估量著什麼:“嗯,不錯。性格也很好玩。”
“……誒?”
聽他這麼說,言落月不由有點迷惑。
畢竟,在她看來,巫滿霜隻是做出了麵對姬輕鴻時,最常見的一種反應:謝謝妖尊,然後走遠點,不要招惹姬輕鴻。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江汀白做靠山。
更不是每個人的性格都像言落月似的,是個經常在危險邊緣大鵬展翅的皮皮怪。
姬輕鴻很平靜地洞察道:“其他人也會向我道謝,不過,那謝意要麼不甘不願,要麼是感覺被我耍弄了,又很害怕。”
說到這裡,姬輕鴻粲然一笑:“但你的這個朋友,謝我倒是謝得真心實意。”
那當然了。言落月在心中腹誹:誰教巫滿霜學習,巫滿霜都會誠心實意感謝對方的。
因為,巫滿霜從還是一條小蛇蛇時起,就一直很好學啊。
然而下一秒鐘,姬輕鴻語氣驟然一變:“即使他做到這樣,也不過是第二個江汀白而已,不足以令我對他刮目相看。”
“真正讓我對他感興趣的是……”
說到這裡,好似要故意吊人胃口,姬輕鴻慢悠悠地停了口。
他狹長的紅眸微微眯起,望著言落月微笑不止。
妖尊的神情柔和恬悅,卻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
有很短的一個瞬間,言落月忽然理解了,為什麼彆人會那麼害怕姬輕鴻。
因為這個人的氣質裡,包含著一種很不安定的、讓你猜不到他下一步棋會怎麼走的東西。
姬輕鴻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盯著言落月看,神色含笑,一直笑到言落月心裡發毛。
順著姬輕鴻的目光,言落月下意識伸手往後摸:“怎麼了?”
她摸到自己的發帶上:辮子紮得好好的,粉發帶上的兩顆小絨球也在,手感暖呼呼的……明明一切都很正常啊!
見言落月確實沒有反應,姬輕鴻緩緩搖頭。
——看來她不知道,這男孩在她的發帶上自創了一道陣法。
而這個陣法,就是令姬輕鴻覺得有趣的事:因為它的作用,是為了防止彆人揪言落月的辮子。
聯想起巫滿霜前幾天從白紗下看向自己的目光,再瞧瞧言落月發梢上結著的那條發帶,姬輕鴻唇角的笑意愈發濃厚。
此刻,他是真有三分開懷了。
然而……
慢悠悠地一笑,姬輕鴻伸出手去,又揪了一下言落月的辮子。
巫滿霜留在發帶上的陣法,在姬輕鴻麵前,甚至連千分之一秒的時間都沒能堅持住。
那個小巧、隱匿、絲毫不影響發帶美觀、一看就知道經過精心設計的法陣,就像是一片溶解在熱水裡的霜花那樣,在接觸的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跡。
無辜的言落月,辮子忽然被揪。
“哎呦!”
她猝不及防地叫了一聲。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巫滿霜猛然轉過腦袋。
“……”
麵對此情此景,姬輕鴻頗為愉快地揚了揚眉。
哪怕隔著一層白紗,他也能看到巫滿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那表情不太像蛇,倒像是一隻小麅子。
捏起發帶梢綴著的兩個小毛球,姬輕鴻把它們放在掌心裡顛了顛。
他心情很好地評價道:“你們兩個,都挺好玩的。”
言落月:“……”
兩天內,被接連拽了三次辮子的言落月,終於忍不住發出控訴:
“您叫我一聲就行了,何必這樣呢?”
姬輕鴻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居然好意思說嗎?”
“……啊?”
指尖微動,僅僅一劃,無形的氣流墜入言落月的發帶,在上麵留下一個更加精巧的陣法。
與此同時,姬輕鴻悠閒地說道:“你一點陣法都不懂,對外怎麼好自稱是為師的徒弟呢?”
“……誒?”
雖然對此早有預料,但是還沒敬茶、沒拜師、沒定下正式名分,進展速度是不是快了點?
言落月正要順坡下驢,一聲“師尊”把這段關係砸實,姬輕鴻就若有所思地截過了話頭。
“不過,我仔細想來……你大師兄其實也不擅長陣法。他不但不擅長陣法,而且連我煉器的本事都沒學到一成。”
握拳虛虛地在掌心中輕敲一下,姬輕鴻歎氣:“嘖,這等不肖弟子,我還是把他逐出師門吧。”
言落月:“……”
很好,看來這聲“師尊”先不用叫了。
叫了可能也是白叫,畢竟姬輕鴻日常翻臉如翻書,逐出師門這種大事,在他說來比吃飯喝水還輕鬆。
不過……
心裡有點好奇,言落月眨眨眼睛,努力讓自己變得可愛。
“我大師兄……是誰啊?”
“……”
聽到這個問題,姬輕鴻臉色莫測。
他撩起沿著臉頰垂下的柔軟白發,低頭深深地看了言落月一眼。
確認了她真的對相關情況一無所知後,姬輕鴻的眼神一時間變得很奇怪,接著又毫不掩飾地笑了出來。
美人一笑,往往如同花枝亂顫。
但鑒於姬輕鴻容貌邪肆輕狂,宛如書本裡走出的魔尊本尊。
所以當他抖動肩膀悶笑起來時,畫麵就非常像是反派計劃毀滅世界前的犯罪現場。
在這麵封印壁附近,原本還有零星幾個修士在努力運作。
姬輕鴻這麼一笑,生生地把周圍除了他們仨之外的所有人,都給笑得瑟瑟發抖,當場跑路了。
“江汀白沒和你說過嗎?他是我收下的第一個徒弟。”
涼絲絲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姬輕鴻戲謔地看向言落月,紅寶石一般的眼眸中,嘲笑之意簡直昭然若揭。
他問言落月:“你明知是江汀白向我舉薦了你,卻不知曉江汀白是誰的徒弟?”
言落月:“……”
即使知道,自己一旦露出錯愕的表情,一定會被姬輕鴻找到樂子。
言落月還是忍不住深深震驚了。
——什麼玩意兒,原來江先生是出自姬輕鴻門下?!
這倆人排錯輩了吧。
論起麵對她時的表現,江先生的心理年齡,簡直比姬輕鴻成熟一萬倍啊!!
而且,不是言落月沒往這方麵想過——實在是這倆人擅長的方麵,簡直八竿子打不著。
據逐漸找回相關記憶的淩霜魂口述,姬輕鴻此人,乃是當世聞名的陣法宗師兼煉器宗師。
掌握著這兩項特殊技藝,沒人見姬輕鴻缺過錢,也沒人能猜到姬輕鴻多有錢。
而江汀白……他是個劍修。
一個非常、非常、非常貧窮,提起煉器隻會照本宣科的劍修。
……啊,對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江汀白給言落月留下的印象,有一條是“接受過正統煉器知識教導”來著。
但這……不行……仔細一想果然還是離譜……
言落月發出了迷茫的叫聲:“為什麼一個純粹的劍修,會拜陣修兼器修為師啊?”
“是啊,為什麼呢。”
姬輕鴻笑容擴大,心情很好地陪著言落月找答案,甚至溫柔和善地主動幫她陳列備選項:
“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是因為我實在太厲害了,所以什麼人都能教呢?”
言落月:“……”
這問題就沒法回答。
這個發問的方式,簡直太姬輕鴻了。
格外朝姬輕鴻的腰側看了一眼,言落月很確定,他沒有佩劍的習慣。
……換而言之,他就絕對不是劍修。
言落月終於忍不住,問出她多年以來一直很困惑的那個問題。
“既然您也是江先生的師尊,那我大師兄他怎麼會這麼窮啊?”
眼見言落月通過一個問題,既不動聲色地把自己加入師門,還奠定了江汀白的“大師兄”位置,姬輕鴻終於忍不住,又一次大笑出聲。
和善地拍了拍言落月的小腦袋,姬輕鴻原封不動地把問題丟還給了她。
“是呀,既然有你這樣的小師妹,江汀白為什麼會這麼窮呢?”
心情很好地負手離去,臨走之前,姬輕鴻還不忘朝巫滿霜的方向多看一眼。
他的身影剛一消失,巫滿霜就走上前來。他輕輕拉一下言落月的袖子,然後從袖子下麵遞給她一條新的發帶。
言落月定睛一看,好家夥,真是分毫不出意料:發帶是天藍色、末尾綴著兩個粉色小絨球。
“……”
再聯想到姬輕鴻之前一個勁兒盯著自己辮子看的行為,言落月恍然大悟。
“是發帶有問題?”
巫滿霜的回答很有技巧性:“現在有問題。”
言落月:“之前呢?”
“……中間有一彈指的時間裡,發帶沒有問題。”
言落月:“……”
佯裝板臉,言落月故意道:“那你現在送我的這一條,也是有問題的了?”
她的眼神一嚴肅起來,哪怕隻是假裝,巫滿霜都有些慌張。
“你不要生氣,我都和你說。”
聽完小蛇簡潔地概括了事情經過,言落月瞪大眼睛,使勁兒去看自己換下來的粉發帶。
很好,她什麼都看不出來。
巫滿霜在一旁配上解釋:“他留了一個陣法在發帶上,如果我不解開,你又繼續用這條發帶,每過一個時辰,你會感覺有人揪了一下你的辮子。”
言落月:“……”
太無聊了吧!
還有,巫滿霜是怎麼看一眼就看出這個陣法用途的?
意識到這一點後,一個念頭忽然在言落月心中升起……嘶,居然很有可行性的樣子!
言落月掰著手指開始分析。
“你看,連劍修都可以做他的弟子。”
“……嗯。”
旁聽的巫滿霜有點不明所以,但言落月說的話,他下意識就會應聲。
言落月自顧自又屈起一根指頭:“假如一個蘿卜一個坑的話,我就是煉器那個坑裡的蘿卜。”
“你不是蘿卜。”巫滿霜忙道,“他比較像蘿卜——大白蘿卜。”
言落月抬起頭來,眼神閃閃發亮地看著巫滿霜:“正好,你又特彆有陣法天賦!”
這一瞬間,巫滿霜忽然明白了言落月在盤算什麼。
言落月將成為姬輕鴻弟子=言落月要和姬輕鴻回歸元宗=秘境挖掘完之後,他們兩個要分開。
這個等式一旦在心中成立,巫滿霜立刻斬釘截鐵地表示:“我是蘿卜!”
言落月:“……”
雖說上班第一天就摸魚不太好,但此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言落月拉起巫滿霜的手,逆著人群往秘境入口的地方走去。
“我們先回去,你給我介紹一下你最近研究的陣法……這個事,我們好好合計一下。”
說話時,陽光透過多層的封印壁,被分解成七彩的顏色,淋漓地潑灑在言落月的發上、肩上,宛如這些日子來五彩斑斕的生活。
巫滿霜望著她眉飛色舞的神情,一個信念慢慢地在心中堅定起來。
他想:無論遇到什麼、無論要克服怎樣的困難……我都會是那顆蘿卜的。
然而自那日以後,足足有五六天時間,姬輕鴻一直沒有出現。
據說,秘境深處的封印壁發生變故,幾位宗師聞詢後,全都趕了過去,至今未歸。
第七天,言落月忽然接到了江汀白的紙鶴。
在信件開頭,江汀白很高興地稱呼言落月為“師妹”。
信件的中間,江汀白也向言落月透露了消息。
江汀白表示,師妹你儘管放心,師父很喜歡你,也很喜歡你的朋友,聽說你們在千煉大會一切都好,自己得知以後,十分欣慰。
但在結尾,江汀白也隱晦地提出了一個小小的問題:
“師妹,我聽師尊的口風,近來似乎想把咱們峰改名為蘿卜峰——關於這一點,師妹你有什麼頭緒嗎?”
言落月:“……”
這個問題她怎麼可能……啊,她還真就知道。
看來,那一天,她和巫滿霜商量蘿卜坑的時候,姬輕鴻其實一直都在。
“……”
也正是這一刻,言落月忽然回想起來:似乎從第一次見麵起,隱身看戲,就是姬輕鴻的傳統藝能……
忍著良心的絲絲痛意,言落月提筆給江汀白回信道:
“不知道呢,大師兄,可能兔子就是愛吃蘿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