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帶工老板被踢了一腳,反而爬起來道歉:“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車軲轆話來回轉,還裝模作樣伸手去抽自己嘴巴。
陳殊皺眉:“好了,帶我們上去看看!”
如同馮太太所說,真是鴿籠一樣的小房間,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房間裡還睡了三十幾個小姑娘。那帶工老板手下的打手,便拿木棍敲床板:“起來了,豬玀,還睡?大老板瞧你們來了,再不起來,叫你們沒了廠子的工作,買到窯子裡去。”
其實她們這樣的小姑娘,買到窯子裡去也是沒人要的,最下等的胡同院子也嫌棄她們瘦小、土氣,沒二兩肉的。
那個帶工老板彎著腰,給陳殊解釋:“她們做的是夜班呢,白班夜班的倒,這間房子可以住六十個人呢,翻了一倍。”仍舊毫無知覺的炫耀自己的經濟頭腦。
房間裡住的那幾十個姑娘,仿佛被吵醒的蜜蜂一樣,活動起來,旁若無人的穿衣服,係褲腰帶,有的徑直拿了床頭的尿壺,當著眾人的麵開始尿了起來。有的穿錯了衣裳,便立刻脫了,微微背過身子,半裸著背部當眾換衣服。
杜均撇過頭:“真是沒廉恥!”
隻是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都是無聲的,這群姑娘隻是十五六歲,大的也不過是二十來歲,卻麻木非常,仿佛一群行屍走肉。
陳殊十分震驚,就見二樓跑下來幾個年紀更小的小姑娘,大約隻有十一二歲,把睡覺的木板都卸下來,堆放在牆角,摞起來一高摞。又把牆上的桌子拿下你,熟練的從米缸裡邊掏出幾把米,放進鍋裡邊,加上幾瓢水,煮上一會兒,就是一鍋粥了。
馮太太看得心酸:“陳小姐,你看,她們吃的都是什麼,是秈米、鍋焦、碎米和鄉下人用來喂豬的豆腐渣!”
杜均不曉得這有什麼好看的:“陳小姐,她們是可憐,可這世上的可憐人多得是,我們也沒辦法的。況且,她們就是來做工而已。”
陳殊微微哽咽:“是,世上的可憐人多得是,我們幫不過來。但是她們是我們工廠的工人,我們就得對她們負責。”轉過頭問杜均:“我們廠子不是新修了一批宿舍嗎?先撥給她們住!”
杜均表示反對:“那可是給將來的大學生準備的,而且項總經理已經去北平去請人了,再修的話恐怕來不及了吧?”
陳殊不忍心再看,往樓下走:“什麼來不及?起一棟宿舍,隻要兩個月的時間,這中間的兩個月可以請他們在外麵租房子,房租報銷。我想他們也不會不同意。”
杜均追著陳殊下樓:“可是……”
陳殊轉頭,目光定定:“沒有可是,如果親眼看見這樣的情形,依舊不為之動容,那完全可以稱之為麻木的中國人了!”
杜均邊走邊道:“可以這有什麼用呢?她們是簽了包身契的,她們每個月的錢都是要交給帶工的。”
陳殊道:“至少可以讓他們吃好、睡好,不立馬因為什麼意外死掉。至於包身契,這是違反民國法律的,我自然會回去想辦法。”
杜均本想在說點什麼,這些帶工老板雖然看著不起來,但是在上海灘勾勾連連了不少三教九流,要是鬨氣事情來,也是麻煩的。至於解決賣身契,杜均想,即便你是廖公的秘書,這事兒辦起來也沒那麼容易。
隻是陳殊態度堅決,便也沒有杜均說話的份了,隻想著回去發個電報告訴項鬆茂。
那個挨打的小姑娘,後背都是血痕,馮太太心善,拉了她回家,要給她上藥。
這個小姑娘瘦的可怕,身上除了剛剛被鞭子抽出來的血痕,還有不少淤青,整個人也臟得不成樣子。馮太太親自燒了水,叫她去洗澡,誰知她不會用家裡的水房,便又親自帶她進去,給她洗澡。
她雖然比家裡的兩個小丫頭大五六歲,個頭卻一般高,拿了爾雅的去年的舊衣服給她,也正好穿得上。
馮太太做了餛飩給她,她默默吃了兩個,邊吃邊流淚,跪在地下給馮太太磕頭,砰砰砰,磕得地板直響:“多謝馮太太,多謝馮太太,多謝馮太太……”
一家人都叫她驚住了,爾雯叫:“媽,你快把她拉起來,就是她頭不磕破,我們的地板也要破了。”
馮太太啐了一聲,忙把她拉起來:“咱們不興磕頭的,不興磕頭的。”
那小姑娘滿臉都是淚:“馮太太,您是個好人,您救救我吧,我要是在回去非死了不可,我姐姐已經死了,我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