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茫,被送到了落梅彆苑。
已經兩年。
墨熄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肆意大笑,這樣才是對的,才符合人們眼裡他倆入骨入血的仇恨,所以他確實擰動唇齒試圖撬出一點快慰。
可是最後隻有一聲冷嘲,薄溜溜地從森森貝齒間飄落。
眼前好像又閃過初見時陽光下那張清秀的臉,黑眼睛笑望著他:“你好啊,墨師弟。”
好像又閃過從軍後顧茫燦爛的模樣,熱熱鬨鬨地在一群狐朋狗友當中,回頭衝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長,微微地往上,然後漾開溫柔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還想起了顧茫當上領帥後的那些言語——
有笑嘻嘻的油腔滑調:“來啦,今朝從戎投王八,來年升官把財發。”
有屍山血海裡的怒喊:“來啊,走啊,沒死透的都他娘的給我振作點爬起來好嗎!我帶你們回家!”
以及執著跪在金鑾殿前請君上不要將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請藥師們辨一辨那些屍體……求您了,這不是無用之功,每一個戰士的墓碑上都應該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後回不了家。”
“他們認我做主帥,是人是鬼,我都要帶他們回來。我答應過的。”
“他們要的不是哀榮,隻是想求一個本來就該有的名字。”
還有最後忍無可忍爆發在殿前含淚的怒嗥--
“奴隸就活該死嗎?奴隸就不該被安葬嗎?!”
“他們一樣流了血,一樣沒了命!已經沒爹沒娘了,最後還沒個名分,憑什麼嶽家墨家慕容家的人死了是英雄,我的弟兄們死了就隻有一個窟窿填埋啊?!為什麼啊!!”
那是顧茫第一次在殿前哭了。
他不是跪著哭的,他是縮著,佝僂著,蹲著哭的。
剛打完仗,他身上的血汙都還沒洗,臉上又全是煙熏火燎的印記,淚水擦出斑駁的痕跡。
這個沙場上永遠代表著希望的戰神,就這樣在金殿裡被打回卑賤的原形,像一具無名的屍體。
滿殿文武衣著端肅,許多人嫌棄地看著這個貧民將軍,他衣衫襤褸,汙臭不堪。
他哽咽哀嚎著,像瀕死的獸。
“我說過要帶他們回來的……”
“你們行行好,讓我守約吧……”
但大抵是知道沒有用了。
最後他也不求了,也不哭了。
隻重複著,目光幾近渙散,似在跟遊魂喃喃低語:“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們的主帥。”
“我也隻是個奴隸而已……”
當這些句子點點滴滴落回記憶裡時,墨熄隻覺得頭疼欲裂。不由得以手加額,將臉龐覆在手的陰影之下,一片冰涼。
心是濕冷的。
江夜雪道:“羲和君……你還好嗎?”
沒人回答,過了很久,才有一縷聽不出情緒的嗓音,不冷不熱地,從陰影中遊弋出來:“好。怎麼不好。”
江夜雪看著他,歎了口氣:“你我認識多少年了,又何必在我麵前強撐。”
墨熄:“……”
簷角的銅鈴叮叮當當的,細長的明黃色流蘇在風中飛舞。
“你和顧茫兩個人的名字,從前一直都是一塊兒被人提到的,一起在修真學宮修行法術,一起上過戰場,後來一起被敕封。”江夜雪說,“如今,你仍高高在上,他卻已入塵埃,那麼多年的比肩齊名,人們口中的邦國雙璧,現在卻隻剩下了你一個,我想你並不會開心。”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墨熄。
“何況,他曾是你交情最深的朋友。”
墨熄垂著濃深的長睫毛,片刻之後答道:“……我年輕的時候眼瞎。”
“可他叛國之後,你仍然信他是有苦衷的,你信了很久。”
“我瞎的比較厲害。”墨熄說道,看著手中的杯盞,那裡還殘著一抹餘酒,泛著霞光之色,他已不想再繼續這個對話。
“起風了。清旭長老,我們回大殿去吧。”
得知顧茫下落的幾天後,墨熄一直都很煩躁。
他原本想克製住這種不該有的情緒,可是隨著時日的推移,他的煩躁有增無減。
墨熄知道自己是患了心病。
隻有落梅彆苑有那一劑心藥。
終於在某一個晚上,暮色深時,一輛垂著沉夜紗的馬車緩緩地往帝都北麵駛去。
墨熄坐在車輦內,閉目闔實,就算四周落著簾幕,裡頭隻有他一個人,他依舊把背脊挺得很直,英俊到近乎奢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峻得令人畏懼。
“主上,地方到了。”
墨熄沒有直接下馬車,而是撩開幕簾,自陰影中往外看了一眼。
此時正是夜市最熱鬨的時候,對街的門庭外用靈力燃出的兩排浮誇至極的九九寒梅燈燭,映著高懸的彤紅匾額——
落梅彆苑。
“曉風含霜清勝雪,一朝零落塵泥中。”
它和尋常的脂粉場子不一樣,裡頭有很大一部分是重華國得到的戰俘,被廢去靈核,從此成為階下囚,帳中孌。
“主上,您要進去麼?”
墨熄一眼瞥過,瞧見好幾個熟人,而且還都是他平時特彆看不慣的那種紈絝公子,於是皺了皺眉道:“走後門。”
車馬就停到了落梅彆苑的後門。
“你回去,不用在這裡守著。”
吩咐完府上的車夫,他原地站著看了幾遍地形,而後足尖一點,掠上簷角,悄無聲息地潛入夜色裡。
來之前他看過落梅彆苑的備案圖紙,所以找到小姑倌兒們的住處也並非難事,很快地,就來到了偏院花閣。他披上鬥篷,像尋常客人一樣從花閣正門進去,走過那一排排闔著朱紅漆門的房闈。
“萬枯侍火聖女沙雪柔”
“萬枯侍火女婢秦楓”
“燎國左軍副將唐真”
“血雨左軍女官林花容”
每一扇門邊都懸著這樣一枚小木牌,上頭詳細地寫著這些人從前的邦國,所任的官職,以及名字,一切來路都清清楚楚,方便那些與敵國有冤有仇的客人找到一個最為合適的宣泄對象。
如果有客人在裡頭尋歡,牌子上的名字就是紅色,而如果沒有客人在裡頭,牌子上的字就是黑色。
在落梅彆苑,貴族們便是天,隻要他們高興,做什麼都可以。
那些男人女人的笑容、獻媚、**。甚至於他們每一個人的性命,都是任君采擷的。
墨熄目光瞥過,衣擺翻飛,他走過一排排回廊,這裡的隔音並不好,屋裡頭男歡女愛的動靜實在鮮明得厲害,他劍眉蹙得越來越深,心跳得也越來越快——顧茫在哪裡?走過了幾十間房,仍是沒有看到那塊牌。
上了二樓,又找。
終於,在一個偏僻的拐角,墨熄停了下來。
暗色的木牌,細瘦的字跡。
“重華叛臣顧茫”
整個彆院裡,唯一一張署著重華二字的牌。
墨熄的目光像是有千鈞重,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一小塊牌子上,那一瞬間,他的黑眼睛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幽暗地燒起來。但是那種光很快就熄滅了。
他抬起手,指節離門還有一寸時,卻又止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顧茫那張牌上的字,是紅色的。
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