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過程中,顧茫竟連一聲都沒吭,甚至連悶哼都沒有,像是無所謂屈辱,也無所謂疼痛。
秦嬤娘打夠了,把靈鞭一收,複又拿起煙槍,吸了幾口,緩和下自己起伏的胸膛:“你也知道叛徒比對頭更令人惡心吧?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哄得他們開心,讓他們把錢兩乖乖付出來!”
顧茫重複了一遍,像是在試圖理解這個字:“哄……”
“要是下個月再沒進賬。不但客人打你,便連我也不會輕饒了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罷!”
秦嬤娘說完,怒氣衝衝地走了。
墨熄出來的時候,顧茫依舊背對著他,跪在地上。
他的背影顯得很淡漠。領口很寬,蒼白的皮膚從緣口探出來,一路向上,是煙靄般彎下去的脖頸,一路往下,是劫灰般燒上來的鮮紅。
顧茫身上的疑點太多了,他太陌生,太沉靜,太無所謂生死寵辱。墨熄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問他,可是盯著那還在慢慢往外滲湧的血,最後溜出唇邊的,卻隻是一句:
“……你身上的傷,都是她打的?”
“不全是。”顧茫從地上站起來,“你們來這裡,大多都是要打我的。”
“……”
“她最多。”
顧茫說著,也不去看墨熄一眼,管自己走到水盆邊。
墨熄剛想再說些什麼,就看到顧茫脫下了自己的中衣,把那件血跡斑駁的衣服丟到一邊,而後端起水盆,“嘩”地朝自己身上猛澆下去。
那具後背像是有某種法咒,將戰無不勝的墨帥給魘住了。
在羲和君記憶裡,顧茫的背脊挺拔,寬闊,線條淩厲,像繃緊的弓弦。背上很少有傷疤,他的疤大多都是正麵的,比如胸膛,比如腰腹。
但此刻昏黃的燈光照耀中,那個羲和君所熟知的背脊已經麵目全非,鞭痕,刀傷,焦灼模糊的法咒燒傷,竟已難見一塊好肉,更彆提剛才被打之後那些血淋淋的疤口……該有多疼。
可是顧茫卻跟沒事人似的,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給衝掉,然後胡亂拿毛巾擦著。
墨熄心中五味陳雜,原不想多言,可目光卻始終移不開。
他想起學宮裡的顧茫,無奈地歎息道:“師弟你也太刻苦了,腳還能不能動?來,我扶你回去。”
他想起沙場上的顧茫,立馬橫槍,與他背靠在一起,笑道:“這波敵軍和瘋狗一樣,今天咱倆要是死了,也沒個漂亮姑娘作伴,隻有我陪你,你可千萬彆嫌棄。”
當這些往事都湧上來的時候,墨熄喉嚨乾澀地咽了咽,終究還是問了句:“你金創藥呢?”
顧茫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聽不懂墨熄在說什麼似的:“金瘡藥?”
“那繃帶?”
“繃帶?”
墨熄此刻也不知是怒還是恨,是怨懟還是莫名其妙的疼痛了。
“至少該有一瓶止血散。”
顧茫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但是他搖了搖頭:“不要,會好。”
然後他就跟沒事人似的,接著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給衝掉,然後胡亂拿毛巾擦著,最後走到樟木矮櫃前,從裡麵翻出一件皺巴巴的中衣,就這樣穿回了身上。
墨熄見他這般隨意,心中的躁鬱愈發蓬勃旺盛——
他見過很多的戰俘,剛烈的,柔順的,一心求死的,賣主求榮的。
但顧茫和他從前接手過的囚犯沒有任何相同。墨熄不知道此刻的顧茫究竟像什麼,顧茫身上甚至沒有一絲他所熟悉的味道,沒有一絲人情味。
不哭,不卑,不恐,不怨。
甚至好像不疼。
半晌後,墨熄問道:“顧茫,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原沒指望顧茫答,隻是心中悶得慌。
可誰成想,顧茫居然答了。
還答得很陳懇:“想要錢。”
“……”
“其他人有,我沒有。沒人給。”
墨熄望著他,望著顧茫說話時的神態,望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的樣子,心中的異樣感越來越強烈。
“所有人都說,我不該要。”顧茫說著,目光望向地上的瓦罐碎片。然後他走過去,把那些碎片拾掇起來,堆到桌子上,他看上去依然平靜,可是墨熄逐漸發現,他眉宇間的卻好像愣愣的,困惑不解的模樣。
顧茫轉頭看著他:“你是第一個給我貝幣的。”
墨熄沉默幾許,硬邦邦道:“我為何給你,你心裡清楚。”
顧茫沒有馬上接話,他來回打量了墨熄好幾遍。這是墨熄進屋以來,顧茫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他,而不是那種打發客人的寡淡目光。
然後顧茫朝他伸出了手。
“你還想要?”墨熄俯視著他,“剛才不是還打算還我麼?”
“要。”
墨熄一陣煩躁,為了不再和他攏獾酶謔侵匭履昧艘幻督鴇幢腋
顧茫不道謝,接過了,雙手捧著低頭看了好一陣子,又回頭看看桌上摔碎了的瓦罐。他想了一會兒,走到床前,從軟褥子底下翻翻找找,找到了一隻香囊。
他正想打開香囊,把貝幣放進去,墨熄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心中一冷,驀地起身。
“等等。”
“……”
“你手裡那是什麼?”墨熄的嗓音低沉危險,每一個字都岌岌可危,仿佛稍加用力就會在他的貝齒之間碰得粉碎。
“拿出來。”
是一隻繡工精致的小香囊。金絲繡千裡雲霞,銀線繡萬裡河山,底下綴著紅石瑪瑙,一看就知道是個價值不菲的物件。
墨熄盯著那個香囊看了良久,心中怒潮翻湧,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來:“誰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