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茫真正墮落前,曾那麼一次,他朝他那麼瘋狂又失態地怒吼,目眥欲裂,碰碎杯盞,鮮血橫流。
墨熄明白他的痛。
但是有什麼辦法……他那時候隻能由顧茫這樣喝醉了大吼大叫大聲嚷嚷,陪著他,等著他慢慢恢複,瘡疤慢慢變好。
顧茫確實酒醒之後就沒有再嚷過了,但不知為什麼,墨熄總覺得那之後的他雖然還是笑著,笑容裡卻隔著什麼東西,讓他看不清。
後來,墨熄被君上派出帝都,臨彆時顧茫又請他喝酒,笑嘻嘻地說自己要去做個壞人。他那時候不信。
可等他回來的時候,顧茫已然墮落,醉死在青樓幻夢裡,變得麵目全非。
再不久之後,顧茫就叛國了。
他的傷疤其實一直就沒好過,在心裡,一道添一道,新傷疊著舊傷。
想活。又每日每夜都想要去死。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萬劫不複著。
藍眼睛的顧茫小聲地,哀哀地。是動物本能的求生欲:“我想活……”
“……”墨熄閉了閉眼睛,“我不會對你動手。”
懷裡的人仍在微微發抖。
餓得慘了,餓得顴骨都凹陷了,黑色的微長的額發垂落在臉側。
他一直盯著墨熄的臉看,墨熄也就這樣一直讓他看著,看了很久。顧茫的顫抖才微微止歇了。
可是墨熄胳膊一動,他又立刻睜大眼睛,眼珠不安地左右動著,似乎想逃,又似乎知道逃也沒用。
“……是我。”
“……”
明明之前那麼失望,那麼憎恨,那麼糾葛,那麼心緒難平。
可是真的看到他惶然無措時,內心的風波竟又像暴雨暫歇般寂靜了。他並沒有如預想中的,去揪住他狠狠地責問他折騰他欺辱他。
“你還記得我嗎?”
頓了頓,不知在堅持什麼似的又補上一句:“……不記得就算了。”
顧茫一直沒吭聲,就在墨熄因為他的沉默而又漸漸浮躁起來時,顧茫忽然道:“你嫖過我。”
“……………………”
“你聽著。”驀地心頭火起,墨熄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以後這個字,彆在我麵前說。我那天來找你是來找你談事情。而不是……不是……”嫖這個字無論如何也是說不出口的。墨熄臉色青黑地扭過頭去,最後乾脆生硬道,“你記住是談事。”
“談事……”顧茫喃喃著,終於些微地放鬆下來。隻是眼睛仍捕捉著墨熄臉上所有的細微情緒。
最後,他慢慢問:“……可是,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顧茫心緒未緩,還是不像重逢那晚一樣能夠平靜而通順的說話,他是真的餓怕了,打怕了,所以一時間隻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詞,“我的劍……不見了。我打你,打不到?”
墨熄沒有立刻回答,隻是臉色慢慢變得地陰沉低冷。
“為什麼?”
“……”
為什麼?
那天在慕容憐的筵席上,有人感歎,顧茫的劍陣雖然奇妙,但世上卻再沒有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其實他沒說對。
那天,就在筵間,其實就有一個人,他不但深杳此劍陣的秘密,還清楚這種陣法當初是為什麼而創的。
那個人,就是當時一言不發的墨熄。
墨熄盯著顧茫的臉,仍是一手禁錮著顧茫,不讓他亂動,另一隻手卻鬆開顧茫的下巴,沿著頸側慢慢往下滑。
最後,粗糲的指腹停在那個蓮花劍陣咒印上。
墨熄不出聲地俯視著他,撫摸著他的脖頸,眼瞳竟有些發紅,好像下一刻就會恨得俯身一口咬住那個蓮花咒印上,咬破顧茫的皮肉血管,讓人死在他懷裡似的,似乎隻要這樣做了,這個人就再不會騙他,再不會叛他,再不會教他失望。
才就乖了。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偏執,底下壓抑的情緒也太癡狂,顧茫覺得不對,目光遊離,嘴唇也微微顫抖著,似乎在低聲喃喃著什麼。
墨熄終於緩慢而低沉地開口了。
“你不要再念了。”
“……!”
“你再怎麼召喚,它也不會奏效。”
顧茫愕然:“你……知道?”
“我知道。”墨熄的視線從蓮花上移開,慢慢地、深深地,埋入顧茫幽藍的眼睛裡。
“這個劍陣除了自行觸發,若你真的想要它出現,隻要誠心請求,也可以暫召它出來。”
顧茫的臉龐霎時更蒼白了,他睜大了眼睛。
墨熄神情很複雜,像是極深的恨陷入了極深的糾葛,天羅地網,他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從。
“但是,如果我不允許。它是不會出現的。”墨熄頓了頓,眼底的顏色愈發深了,他唇色淡薄的嘴唇一開一合,緩慢地敘述著。
“因為它不但聽你的話,它也聽我的。”
“它的主人不止是你。”
墨熄每說一句,顧茫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後幾乎已變得和一張單薄的紙一樣,呆呆地看著墨熄近在咫尺的臉。
“為……什麼……”
墨熄低頭看著他,呼吸低沉,雖不願過多流露情緒,但此刻眼裡的疼痛卻再也無法遮蓋,他睫毛顫了顫,喉結微動。
“顧茫。”他微頓,閉上了眼睛,“你是真的都忘光了麼。”
顧茫睜大著眼睛,海水一般透藍的瞳眸裡映著墨熄清俊的臉。
“你……它擋不住……你。”他喃喃著,臉上是獸類的警覺,“它……為什麼聽你?”
墨熄的神情說不出是冰冷還是痛楚,他嘴唇啟合,字句寒涼:“它當然聽我。”
“……”
寂靜。
墨熄合了眼眸。
而後像壓抑著的熔流終於裂地,倏爾睜開,眸子已是燒的一片猩紅!
他忽然遏製不住般地怒道:“它當然會聽我——因為你的印,用的是我的血,因為你的印記是我打下的因為……因為創造這個陣法的人根本不是你,是我!”
顧茫顯然是沒聽懂。
但他看得懂眼前這張臉上的憤怒與傷心。他睜大著眼睛,呆呆地看著這個並不熟悉的男人。
男人的神情太複雜了,好像沉積著十餘年的愛恨,壓抑著十餘年的苦楚,最後又爆發著十餘年的絕望。
他忽然抬手,幾乎是粗暴地扯開自己交疊得肅穆規矩的衣領,露出修長赤·裸的側頸。墨熄眼神裡淬著寒光,浸著冰火,他咬牙切齒地。
“你看到了嗎?”眸中寒光雖銳,卻是濕潤的,“這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咒印。……你的血!你乾的!”
“為你打下的……”
他說著,驀地把顧茫一推,好像忽然不願意再碰到他,不願意再理睬他似的。
墨熄以手遮額。
他的尾音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