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吧。”
正廳內沒有彆人, 墨熄淡淡開口。
顧茫也不客氣,拉開另一張椅子徑自坐下, 直接上手揭開碗蓋。
八道菜, 分彆是蔥燒海參, 蔥煎黃魚,蔥烤鹿排,蔥爆牛肉,小蔥豆腐,蔥花蛋湯,蔥油煎餅——看樣子是跟蔥徹底杠上了,唯一一道沒有這幽幽綠色的菜擺在桌邊的炭火堆上,是一隻烤鵝。
掄了一天的斧子, 顧茫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根本不理會墨熄的反應,坐下來就開始用手抓著吃飯。
他無視桌上擺著的玉箸盤盞,先抓了一條黃魚咬了一大口, 結果嚼了沒兩下,他就把黃魚吐了。
“難吃。”顧茫說道。
墨熄不動聲色, 雙手交疊, 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清雅地看著他:“換一道試試。”
顧茫又換了一道, 抓了一塊蔥烤鹿肉拿在嘴裡啃, 啃著啃著又吐了出來:“……”
“也難吃?”
“嗯。”
“那你再換換。”
顧茫這次有些猶豫了,他反複把那一桌菜肴看了好幾遍,然後才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從竹籃裡扯出一張蔥油燒餅。
他沒有像頭兩回一樣直接吃,而是把餅子捧在手裡聞了聞,皺起鼻子,又不甘心地聞了聞,最後伸出一點花蕊嫩色般的舌尖舔了一口。
墨熄看著他舌尖舔/弄的樣子,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褐色瞳眸微動,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上彌漫起一絲陰鬱,他把臉轉到一邊。
“我不喜歡這個綠的。”幾番嘗試後,顧茫有些臉色發青地表示道,“我吃不下去。”
太正常不過了,墨熄想,你能喜歡那才怪。
這世上或許有許許多多人請昔日的顧帥吃過飯,但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顧帥的忌口,顧茫從孩提時就受到了慕容家最苛嚴的管教,生性又非常善良,所以他從來都笑著謝過旁人的好意,絕不會指出筵席上有哪些菜肴是他所不喜愛的。
他嘗到蔥韭就想吐的毛病,連養了他那麼久的慕容憐都不知曉,但墨熄清楚。
“這個綠菜叫什麼?”
墨熄神情寡淡道:“蔥。”
顧茫癟癟嘴:“那我不喜歡蔥。”
墨熄沒接話,抬了抬指尖,動了一點小法術將炭盆裡的火撥得更旺。盆中的整鵝肚子裡填滿了漿果,用樹枝串著,架在果木燃燒出的火邊慢慢烤。這時候鵝肉烤的已經金黃酥脆了,墨熄往上麵灑了點鹽,然後拿起一柄小刀,不緊不慢地從烤鵝上片了一塊腿肉,遞了出去。
“試試這個。”
顧茫接過了,經曆了“蔥”的噩夢,他下口前顯得很謹慎,舉著這隻燒鵝腿來回看了半天,見它烤的油汪汪、金燦燦,還冒著熱氣、肉香和果木的煙熏香,喉結不禁上下攢動。但還是很謹慎地問了句:“沒有蔥?”
“沒有。”
於是一口咬下去,金黃的酥皮瞬時在唇齒間發出“咯吱”一聲脆響,燙熱的肉汁和油浸潤了鵝肉的紋理,落入舌尖的瞬間口頰生香。
顧茫三兩口就把鵝腿吃完了,還舔了一遍手指,然後就眼睛冒光地盯著火塘中的烤鵝看。
“還要。”顧茫要求道。
墨熄今日倒是難得,並沒有介意被人當廚子似的使喚,甚至還很是貼心地把自己麵前的一盞青梅子熬出的燒鵝蘸料推到了顧茫手邊。
他給顧茫片了滿滿一盤烤鵝,看著顧茫吃的不亦樂乎,自己則一口未動。
“喜歡這個烤鵝麼?”
顧茫腮幫鼓鼓,含混道:“喜歡。”
墨熄淡淡地:“那很好。桌上其他菜都是廚子做的,隻有這一道是我做的。”
“你厲害。”隨口敷衍了墨大廚子一句,顧茫就繼續埋頭啃烤鵝,顯然墨熄的聲音沒有烤鵝的脆皮有魅力。
“不厲害。我對庖廚一竅不通,這道烤鵝是早些年,行軍邊塞的時候,我的一個師兄教會我的。”
窗外的雪簌簌落著,飄在窗欞上,積起一層晶瑩。
屋子裡,顧茫埋頭吃肉,墨熄的嗓音難得的平和,像是陷落在回憶泥淖中的困獸,再也凶狠不起來。
“那時候,我和他都還隻是低階的修士,在行伍裡彼此照顧。……應該是說他照顧我比較多,他長了我三歲,涉世比我早,法術比我精湛,我那時候覺得世上恐怕就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上至鬼神玄妙,下至一隻烤鵝,他都能說的頭頭是道。”
“當時也是冬日,一場攻堅之戰,敵軍奔襲糧道,斷了我們的糧草,行伍缺食,按修士等階發配。”墨熄看著顧茫,一貫冷冽的目光難得有些恍惚,他輕聲說,“我和他都吃不飽。”
“有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值夜,在營寨兩邊巡防。而他也不知怎麼做到的,大雪天的獵到了一隻肥鵝。他本來完全可以一個人吃掉,卻偏偏興高采烈地叫上了我。需知道我那時候正值抽身,胃口比他大得多。”
墨熄說到這裡,忽見對麵的顧茫一頓,抬起頭來。
“……怎麼了?”
顧茫舔了舔嘴唇,把自己麵前的盤子拉過去:“再來個腿。”
墨熄微挑了一點眉,把剩下那條鵝腿也割給了他,然後繼續不管對方聽不聽,接著講他的故事。
“他從樹上摘了些漿果。”
顧茫又抬頭了,和方才一樣直勾勾地盯著他。
墨熄抿了下嘴唇:“沒了,一隻鵝隻有兩隻腿,何況你盤子裡的那隻還沒啃完。”
顧茫卻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漿果真好吃。”
“……”墨熄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會兒,說道,“你說的沒錯,漿果好吃。那個人,他也喜歡吃漿果,經常大費周章爬到樹上去摘,偏要說法術打下來的和親手摘下來的滋味有天壤之彆。”
“他教我做的烤鵝,用料很簡單。除了鵝之外,隻要一點鹽,一把新鮮的果子。”
顧茫問:“和果子一起吃?”
“不是,是填在洗淨的鵝腹裡,鵝肉用樹枝串起,再用鬆木和荔枝木熏烤。”墨熄說,“我們坐在火塘邊,他時不時往裡麵添一些樹枝,等鵝烤的金黃,再往上麵灑鹽。取下來之後去掉填餡的漿果,直接吃烤肉,他那時候還告訴我,說這個吃的時候要很小心。”
“小心什麼?”
“守在旁邊等了那麼久,聞了那麼久的香味,還看著它在火塘邊逐漸變得色澤金黃,往下滴油,難免會變得很饞很餓。這個時候總會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墨熄淡淡地,“難免會燙到舌頭。”
“那你燙到舌頭了嗎?”
“我怎麼可能。”墨熄的目光有些空濛,“倒是你……”
顧茫啃著鵝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看,我也沒有燙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沒什麼,你當我沒說。”
顧茫就管自己繼續吃肉了,一整隻鵝,他吃了一半,然後瞅著火堆上剩下的那一點兒發了會兒呆,不再動手了。
墨熄問:“不吃了?”
顧茫點點頭。
墨熄隱約覺得奇怪,這人的胃口如今瞧上去不容小覷,今晚怎麼半隻烤鵝就能填飽。但他還未及深思,就聽顧茫問了句:“你的那個師兄,他叫什麼名字?”
一語如箭穿心。
墨熄倏地抬起頭來,對上顧茫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