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領了藥, 墨熄也就該帶顧茫回去了。他和薑拂黎兩人並肩返到廳堂內,看到顧茫盤腿坐在地上, 正和小蘭兒說話, 準確的說, 應該是小蘭兒在教顧茫說話。
“蜻蜓。”她提著手中的竹蜻蜓,小聲對他道。
顧茫點了點頭,也跟著說:“蜻蜓。”
“蜻蜓低飛會下雨。”
顧茫又跟著點了點頭,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隻竹蜻蜓看。
小蘭兒瞅見他渴望的眼神,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把竹蜻蜓遞給了他:“大哥哥,你喜歡的話,這個給你。”
顧茫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愣愣地:“給我?”
這小丫頭也是許久沒有和人說話了, 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些溫柔羞澀的笑意,臉頰起了酒窩:“嗯嗯,送給你。”
顧茫的眸子發亮, 又驚又喜地接過了那隻竹蜻蜓,好像接過什麼稀世的珍寶, 愛不釋手地捧在掌心中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舉起來, 在小蘭兒麵前做出飛來飛去的動作, 一大一小兩個都笑了。
他們玩得出神,沒有注意到薑拂黎和墨熄已經回來了,顧茫笑著拿竹蜻蜓放在小蘭兒頭發間, 說道:“這樣,很好看。”
“放在大哥哥頭上也好看。”
顧茫就真的頂在了自己頭上,兩人又笑鬨一陣,顧茫想了想,還是把竹蜻蜓塞回來小蘭兒手裡:“我玩好了,還給你。”
小蘭兒錯愕地:“為什麼?”
“我不能隨便收彆人的東西。我家裡有個很凶……很凶很凶很凶的人。”顧茫用手比劃了好幾圈,似乎想用他貧乏至極的語言加上肢體動作證明那個人究竟有多凶,“很凶,我在他的領地裡,不能不聽他的話。不聽他的話,他就喂我吃很辣的藥。還要衝我吼。”
墨熄:“……”
小蘭兒不禁露出憐憫的神色,她伸出小手,摸了摸顧茫的頭:“大哥哥真可憐。”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個蜻蜓小小一隻,不貴的,他不會怪你。我送給你啦。你下次……呃,你下次還能來找我玩嗎?”
顧茫誠懇道:“我喜歡跟你玩。不過,蜻蜓不能要。”
小丫頭聽到前半句很欣喜,但聽了後半句,臉上又透出了些失望之色,小聲道:“真的不貴啊……”
“要做事,才能換東西。這是羲和府的規矩。”顧茫說,“或者,你要嫖我,才能——”
話沒說完,已經被墨熄拽起來了,墨熄狠狠盯著他,怒道:“你要七歲的小女孩兒嫖你?你還要臉嗎?走了,跟我回去。”
薑拂黎在兩人身後籠著衣袖,悠悠地說:“羲和君,可彆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
重華的年終尾祭,指的是祭拜曆朝曆代犧牲的英烈之士。
在重華的東南邊境,有一道深淵,淵底靜水深流,潺潺一路通往西蜀國的白帝之城。人都說,這一條河會一直往前去,淌過九州大陸,一直綿延到地府的魂河深處。
這是死者之界與生者之世唯一的勾連。
重華是個極重哀榮的國度,戒規森嚴。每年除夕之前,君上必然要率群臣前往這條淵河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出行的前一天晚上,李微依製將墨熄的祭祀服找了出來,捧去叩響了墨熄書齋的門。
“進來。”
李微進了屋內,圓月紫竹窗邊,墨熄正在執卷觀書——無論瞧上幾次,李微都會感慨,他家主上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墨熄無疑很是高大英氣,他那從骨子裡淬煉出來的鋒芒極具侵略性,但撇去這些不說,單論五官的話,墨熄的容姿其實很細致清麗。他雖然已經三十了,但脫下禁軍衣袍,穿著常服在燈下看書的樣子卻顯得很是修雅年輕。
不過這也難怪,他是帝國戰神,一直保持著最有效的淬鍛,嚴以律己,那些醉生夢死的誘惑從來侵蝕不進他的眼簾,所以他終年精力沛然,頭腦清明,挺拔如鬆柏。
這個男人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正處於巔峰狀態,並且將把這種狀態永遠地持續下去。
李微不慕男子,但是瞧著他,仍時常會為他的美色而發呆。
墨熄把書往下翻了一頁,又掃了兩行,沒等到李微開口,不由地轉過臉來,蹙著劍眉問道:“怎麼了?”
“哦哦,哦哦哦!”李微忙搖了搖頭,回過神道,“主上,時辰不早了,明兒您寅時就該起啦,早些沐浴吧。”
墨熄看了一眼水漏,確實是不早了,於是掩卷起身,說道:“好。”頓了頓,又忽然想起什麼,問道,“顧茫哪裡去了?”
“主上不是要帶他一起去尾祭大典嗎?所以屬下打發他去捯飭自己了,讓他也把自己收拾得乾淨一些。”
墨熄點了點頭,李微做事一向考慮細致,免去他操很多的心。
羲和府最深的一進院落裡有一池熱湯泉,那是墨熄平日裡洗浴的地方。重華多熱湯地泉,幾乎每個貴族宅邸都會有一個這樣的池子,聽說望舒府的溫泉池修得最是奢靡,眠榻、踩足石、芳療台等等一應俱全,池邊還鑿了蝙蝠圖騰,熔金澆灌,輝光奪目。
墨熄沒那麼多心思享受,他的溫泉池是整個重華最天然的,山石岩泉,旁栽花樹,挖出來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也沒再費心重修過。
而且羲和宅邸的溫泉,和其他貴族的溫泉有個最大的區彆——傭人。
彆家主上沐浴,婢女療師,甚至琵琶彈詞,一應俱全。墨熄卻從來不允許彆人隨他一起進去服侍。
常年的戎馬征戰讓他對於“人”有一種本能的提防,隻要有人在他身邊,他就無法徹底地放鬆下來,哪怕伺候了他多年的忠仆也一樣。
湯池彆苑水霧氤氳,青石小路上飄著落花,墨熄走到紫竹小亭裡,這是他更衣的地方。亭子內的陳設極簡,隻一張翹頭案幾,一方石凳,置衣竹架,剩下的就是一麵嶽府所製的照身大銅鏡,足有等人高。
墨熄抬手一件件地除了自己的衣衫,在案上疊好,然後拆了墨發放落,挽束起高高的馬尾,朝溫泉池走去。
水清夜靜,月白花香,他潛入池水中,波紋瀲灩,向四下蕩開。湯泉池用靈流栽種供養著芙蓉,花色有的緋紅若霞光,有的瑩白似美玉,但竟都不及羲和君照水清容,更彆提此刻蒸汽熏蒸,襯得他麵目愈發清透。他慢慢地將筋骨放鬆,靠在燙熱的溫泉石邊,微闔起了眼。
周圍很安靜,隻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花朵落在水麵輕微的聲響,還有……
“咕嚕咕嚕咕嚕——噗!”
墨熄驀地睜開眼睛,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臉水花,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顧茫不知從哪一處潛泅而來,嘩地從水裡冒起,一雙藍眼睛濕潤色深,猶如緞錦,頭上還頂著一片荷葉。
見到墨熄幾乎青白的俊臉,顧茫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花,淡定道:“主上也來洗了?”
“你……!”墨熄隻覺胸口一窒,竟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瞪著眼前這個男人,耳中嗡嗡,又是極怒攻心,又是不知所措,緩了半天才咬牙切齒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李微要我洗澡。”顧茫說,“我就找地方洗,就找到了這裡。”
“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顧茫道:“可我還沒有洗乾淨……”
“滾!”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顧茫識趣,知道他火氣大,也不想跟他爭,於是不再多說,頂著荷葉就從池子裡站起來,往水階上走。和墨熄不一樣,墨熄泡湯泉習慣留一件褻衣,顧茫卻把衣服全脫了,墨熄看他出水,一眼就瞥見了暖霧迷蒙裡那雙修長緊實的腿……仿佛被什麼燙了似的,墨熄一下子彆過臉去,竟連耳根都紅了。
“還不快把衣服穿上!”
“哦。”顧茫上了岸,腳步聲嗒嗒地行遠。
或許是因為他心智不全,做事情總容易丟三落四,他上去之後忘了自己把衣物丟在了哪個旮旯裡,左右看了看,瞧見紫竹亭中墨熄端端正正擺好的換洗祭祀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