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當年之痛(1 / 2)

餘汙 肉包不吃肉 9673 字 8個月前

() 鮮紅的血在看客的驚呼聲裡飆濺, 又在唏噓聲裡,順著高台的木紋慢慢洇開。

午時的陽光炫目得厲害, 晃得人心裡發慌。顧茫筆直地站著, 臉上沒有任何神情——他就這樣看著, 看頭顱滾落,殘軀倒伏。

他最好的朋友身首異處,腦袋往前滾,滾到刑台的邊緣而後停下,一雙未合的眼睛盯著他。好像在說,茫兒,回頭吧。

都結束了,讓我的死做一場夢的終點, 彆再往前了。前頭沒有路, 隻有海市蜃樓的幻境。

轉身吧。放棄吧。

劊子手的彎刀滴滴答答往下淌著猩紅,熱血流了一地。

回家吧……

行刑官依例唱道:“完刑——”

像蟄伏一冬的獸自昏暗洞穴中緩慢蘇醒,在最初的刺激和震懾過後, 人群自僵凝,漸漸恢複了動靜。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 對於台上屍首分離的陸展星都是一種想看又不敢看的心情。有的婦人鼓起勇氣偷瞄一眼, 立刻哎呀一聲將臉埋進掌心裡, 被那血肉模糊的情形嚇得發抖。

“好慘啊。”

“彆往台上看啦, 真可怕,你若看了,晚上睡覺該做噩夢了。”

就這樣鬨嚷嚷地亂了一會兒, 人群的焦點漸次轉移到了顧茫身上。

慢慢地,開始有人注意到顧茫的神情,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顧帥他怎麼……毫無反應……?”

“真的是啊,他連臉色都沒變……他是不是還恨著陸展星啊,畢竟陸展星把他坑得那麼厲害。”

“那他為什麼還要來給人家送行?”

“大概是……為了麵子吧。哎,他們這種人,鬥都是內裡鬥,哪裡會翻到明麵兒上來。”

顧茫畢竟是邦國勳臣,彼時還未通敵,因此也立刻有人反駁道:“瞎說什麼?顧帥根本就不是那種人!陸副帥雖然是他的故友,但到底鑄下了大錯,顧帥送行是為了義,不失態是因為禮,他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要他怎麼樣?!”

對方也不遑多讓,嗤之以鼻:“兄弟兄弟,同生共死,共甘共苦,那才叫兄弟。我要是顧茫,我早就劫囚了,或者早就跪在君上麵前懇求以自己的命換兄弟的命了,哪裡會像他一樣!”

“你怎麼知道顧帥沒求過?”

“就憑他現在這個冷淡態度,他顧茫就是個冷血無情,假惺惺的偽好人!”

這些話,顧茫或許都聽見了,又或許並沒有聽見。他依舊望著刑台——劊子手已經離去,行刑官正在指揮左右處理後續之事。他站在正午的烈陽裡,身段如鬆竹,修雅挺拔,沒有半點被痛苦擊傷的模樣。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陸展星的身軀被縛起,看著陸展星的頭顱被高懸,看著地上的血跡被衝淡。

行刑官展著一卷黃帛詔告,不帶任何情緒地念著:“罪臣陸展星,陣前失德,斬使引禍,鳳鳴兵敗,大負天恩。今處極刑,曝屍三日,布告邦內,鹹使聞知。”

聲音在青天白日之下郎朗回蕩,一切塵埃終定。

行刑徹底結束了。顧茫未做多留,他在眾人的側目之中,提著那一壇他與陸展星飲儘了的梨花白,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十萬袍澤,終於隻剩下了他一人。

顧茫回到了他自己的住處。墨熄披著隱形鬥篷,一直跟著。

這位曾列重華第一的大將軍窮得厲害,沒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府邸。這也難怪,征兵煉器需要錢,糧餉裝備需要錢,疏通關係需要錢。

而他的軍餉隻有那麼多,所以他除卻奴籍之後,也隻是在東市的一塊僻靜之處租了個小屋。這小屋除了柴房外,就隻有一間寢臥,寢臥內唯一張床,一床被,一對桌椅,幾隻破爛木箱子。

原來這就是一個名動天下的將軍全部的家當了。

顧茫回到屋內,將酒壇放在了桌上。然後他就去了柴房,是午飯的辰光了,他燒水生火,將紗櫥裡擱著的剩飯剩菜熱一熱。

他吃飯。

他最後的兄弟也死了,他昨日的一切自此再無法回頭。

但他吃飯。

小木桌上擺著陸展星臨終前喝酒的紅泥空壇,一大碗白飯,青菜豆腐,顧茫像餓了許久的人,筷子抵著碗一直往嘴裡扒飯。很快地一碗飯就被他吃了個見底,一粒米也沒有剩下。他又起身,再去給自己添了一碗,還是那種餓慘了的吃相。

好像他內心裡空出了一個無底的洞,隻有不斷地吃一些東西,空洞的感覺才不會如此觸目驚心。

他埋頭扒著飯,嘴裡塞得很滿,腮幫子鼓起,最終吞咽的速度趕不上塞食物的速度。他慢下來,可還是噎住了。他噎著,不吭聲地賣力地想把嘴裡的飯努力咽下去,就像要噎下去什麼不能說的話,不能訴的苦。

他幾乎是淒慘地吞咽著,頭仰起,眼睛大睜著,看著屋頂梁椽,忽然地就發出一聲抽噎。

像是因為積食而發出的抽噎。

那麼可笑。

但眼眶卻紅了。

墨熄就站在他身邊,咫尺遠的地方,卻不能說一句話,碰一碰顧茫哪怕一根頭發。他就這樣眼看著顧茫的眼睛越來越濕潤——

顧茫仰著頭,似乎要把眼睛裡的東西忍回去一樣,他甚至飛快地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睫,然後吸了吸鼻子。

他克製住了自己,至少他以為他克製住了自己,所以他又低下臉來,重新拿起筷子去扒那淡而無味的白飯。

他幼年時候,和陸展星一起在望舒府常吃的那種隻配著青菜豆腐的白飯。

他努力塞了幾口,但是死亡的劇痛像是遲來的刀刃,鑽進了他的肺腑,終於開始爭搶他的呼吸,侵蝕他的血肉,擊碎他那張佯作淡然的臉。

於是慢慢地,他握著筷子的手開始顫抖,他含著米飯的嘴唇開始顫抖,他開始哆嗦,他兀自強撐著,可是眼淚卻開始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一滴一滴,順著臉頰落到桌上。

他不出聲,一邊塞著飯,一邊抬手抹著淚,喉嚨裡是苦的,哽咽都堵在裡麵,和著米飯一起被強咽下去。

可是忍到某一刻,抖得不成樣子的手再也夾不起青菜豆腐,試了一次,滑下來了,又試一次,戳破了……

背上負著七萬魂魄的這個男人,忽然就被這餐桌上微不足道的失敗擊潰。

顧茫忽地摔了筷子,起身嘩啦將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在了地下。瓷盞劈裡啪啦碎了滿地,碎的最徹底的是顧茫帶回來的那隻空酒壇子。

他喘息著,胸口急劇地起伏著,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地狼藉。

紅泥酒壇,被他摔成了一攤子七零八落的舊夢。

顧茫看著,看著……眼眶濕紅,然後他走過去,幾乎是茫然地蹲下來,伸手想去把碎片拾掇起——可指尖還沒有碰到,就又猛地蜷回。臉上是一種如夢初醒的表情。

這種如夢初醒,使顧茫的臉龐顯得很破碎。

那是墨熄認識了他那麼久,第一次見到的一種破碎。

如果顧茫膽敢以這種神情出現在軍隊的任何人麵前,所有人對他的信仰都將土崩瓦解。他不是戰神,是一灘軟泥,是一隻孤獨無助的螻蟻,一抔支離破碎的散沙。

顧茫脫力般坐下來,他穿著熨燙妥帖乾乾淨淨的軍禮服,但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似的,跌坐在臟兮兮的地上。

他哆嗦著,他盯著那一地的狼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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