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下著實出乎了他二人的預料, 他們都知道,沉棠雖然道法通天, 然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凡人, 絕對沒有飛升成仙。
顧茫因此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墨熄的眉心壓蹙, 他盯著流淌的光球,搖了搖頭:“先看吧。”
畫麵中,沉棠抬起瓷玉色的手指,輕輕撫摸過霧燕毛絨絨的額心,他一邊寬慰這小妖,一邊將碧色的靈流輸給氣息奄奄的霧燕。而與此同時,光球裡的情景慢慢地縮遠,可以看到他們其實是在一座孤島上, 但那島嶼並不是他們此刻所在的蝙蝠島, 而是另一個人跡罕至的島嶼。
這座島嶼非常古怪,看不出氣候如何,遍地生著花草, 結著果實,冬日寒梅、夏日芳荷, 秋日丹桂, 春日桃李, 姹紫嫣紅開滿了整片沃土。而島嶼最中心的地方, 是一片巨石所建的大祭壇,祭壇上彆無他物,唯獨隻有一張寒玉琴幾, 上臥一把焦尾五弦古琴。
顧茫轉頭問墨熄:“我記憶還有很多不全,這島是重華的某個地方嗎?”
“不是。”墨熄盯著那百花之島,說道,“重華領域中並沒有這座島嶼。”
顧茫摸了摸下巴:“這就奇怪了,沉棠君子慧獨身一人,現身於一個並非重華領地的孤島……”
他沒有來得及多過多思考,因為霧燕頓了頓,又開始陳述了。她飄出的嗓音裡裹著無限的嗟歎、悵然與旖旎。
“也許是我命不該絕,也許妖類中流傳的說法是錯的。島上的這個仙人發現了受傷的我,卻並沒有傷害我的意思,反而將我帶回住處,悉心替我療傷。”
光球中的沉棠揣著受傷的蝙蝠,來到小島礁岸上的一座木屋裡。
霧燕說:“我傷得很重,又因為剛剛遭遇了大變故,阿娘、阿姊,她們都死在了紛爭亂鬥中。我逃命之時尚無暇傷心,此刻安頓下來了,心裡就難受得很,每日每夜都在哭泣。所幸還有島上的神仙大哥哥陪伴。他不但不像我從小所知的神仙那般凶惡,還待我很溫和,時常勸我,安慰我……我在他的照料下,終於慢慢地恢複了精神。”
“我那裡歇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我發現,整座島是一座會移動的孤島,從來不在一個地方久留……”
顧茫和墨熄互相看了一眼,這究竟是什麼島?百花齊放又會在海上移動,實在是聞所未聞。
霧燕道:“海島四季如春,大抵因為是神仙居處,所以草木之靈尤為旺盛。可是草木雖多,能說話的生靈卻少——因為這座島上除了我,就隻有那個救我的仙人。他什麼都好,但就是太神秘,他不告訴我他究竟是何方神聖,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願說。我與他相處了好久,隻知道他姓沉。”
顧茫喃喃道:“還真的就是沉棠?”
“我沒有辦法,隻好叫他沉仙。”光球上,恢複了一些靈力,能夠幻化成人形的霧燕正坐在草長鶯飛的祭壇邊,她幼嫩細長的小腿上仍纏著繃帶,但她不以為意,一雙明眸善睞的眼眸一直追著沉棠的身影。
“沉仙每日都要來祭壇撫琴,琴聲悅耳動聽,每到婉轉激蕩處,小島上空便會飄落海棠花瓣的幻影。我一直覺得那是他的仙術,纏他教我,他卻推脫說海島落棠花並非是因為他,但我若再追問是因為什麼,他卻又隻是笑笑,不再言語。”
“他笑的樣子很好看,我每天看著他,隻要他笑了,我就覺得格外舒心。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每日替我療傷,我聽他撫琴。然後有一天,”霧燕頓了頓,“我忽然發現一切我眼睛裡的塵世變了。”
“以前我眼睛裡是天空,花草,樹木,還有沉仙。他們都很好看,都讓我覺得喜歡。可就在某一天,我發現天空花草樹木都還在,卻變得那麼不起眼,它們所有的色彩都好像落到了沉仙一個人身上。”
“這時候我才知道。”霧燕說,“我這是喜愛上他了。”
“他救了我的命,替我療了傷,鎮了痛。他打碎了我從前對於神仙的印象……”霧燕的神識之音在說到這裡的時候,一如平凡少女,語調頗為清甜,猶如枝上脆果兒,“儘管他那麼神秘,不願多言,儘管他是仙,我是妖,但我偏生就是喜歡。我偏偏就要勉強。”
又是幾許寂靜。
“隻是,他卻並不明白我的心思。”
過了一會兒,光球的珍珠色漸漸轉暗了,畫麵中的霧燕站在祭壇的琴幾邊,捂著臉,淚水啪嗒啪嗒從指隙間滾落。
很顯然,她的偏要勉強,並沒有換得沉棠的金石為開。
霧燕的神識之音重新響起的時候,帶著幾分哽咽,果不其然,她說道:“他對我的示好很是愕然,愕然之後又說我與他相處不過數月,又怎知什麼是喜歡?”
“喜歡不就是一種感覺嗎?可以是細水長流,也可以是一瞬間忽然領悟到的事情。”
“可是無論我怎麼懇求,他都不假辭色地拒絕我,並請我傷愈之後,便離開這座飄浮不定的仙島。”
“我說我就是喜歡他,他卻言我們本非一路。我又說我可以為了他修煉仙道,他卻又說他並非仙人。”霧燕頓了頓,“撒謊。”
“不是仙人,為何能馭島而行?不是仙人,為何會撫琴落花?這些問題我丟向他,他什麼也不答。最後我乾脆問他是不是覺得我不好看,又告訴他,他喜歡什麼樣的,我都可以努力改變。但他隻說,他一心向道,無心結緣。”
顧茫在一邊聽得暗自歎氣。
火蝠族頭腦不好,妖類的感情又比人族強橫得多,幾乎有些蠻不講理。沉棠明明對她毫無意思,她卻定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想來沉棠當時是真的被她磨得毫無辦法。
不過,“一心向道,無心結緣”是所有修士最擅用的拒絕說辭,一般這句話一出口,對方再是怨女癡男也無言可說,更何況這也不是敗給了什麼情敵,心理上多少也好接受些。
果然,霧燕道:“我聽他這樣說,雖有不甘,但也是啞口無言。難道我還能阻他修行不成?我最後隻得離開仙島……隻是在走之前,我又任性了一回。”
“我與他說,你既是君子,便要言出必行,你說了今日拒我,是一心向道,無心結緣,那你便不能騙我。他說他並無欺瞞。於是我便請他與我尾指拉鉤,我用火蝠族的妖法,在他的尾指上纏了一道無形的線——隻要他違背承諾,日後與他人成婚,我就能感知到——那我就……我就……”
霧燕的聲音變得迷茫起來。
她好像也並不知道如果沉棠成婚,她又能如何。
光球裡的場景又轉變了,這回是已經轉回了蝙蝠島。
霧燕道:“後來,我回到了蝙蝠島,曆經諸變,成了蝙蝠島的女王。但我仍念著他,每晚我都會召出自己指端的線來,看著線還在,就知道他確實恪守承諾,不曾對其他任何人動心,我內心深處就還有盼頭。所以我仍倒行逆施,修煉仙道……隻希望有朝一日再見到他時,他可以看到我的心,知道我並非臨時起意,我希望他能改變他的想法。我就這樣,一直修煉著。等著。”
“直到有一天。”光球驀地一暗,畫麵中的霧燕在大發雷霆,狀若癡狂,“……有一天,我發現,那根線,斷了。”
顧茫驚訝地轉頭,問墨熄:“沉棠去世前娶過妻子嗎?”
墨熄也蹙著劍眉,疑雲重深地望著那光球,搖了搖頭:“沒有。他無妻無子。”
“那他有沒有什麼長得相似的兄弟姐妹?”
“也沒有。”
“那就怪了。”顧茫道,“按重華史冊上記載,他以身殉魔之後就死了,怎麼說都覺得和霧燕所述的對不上。”
他的眉頭越皺越深,喃喃地:“而且我總覺得沉棠這張臉有點說不出的麵善,總感覺在哪裡見到過。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邊廂他在思忖,那邊廂,光球裡霧燕的神識之音在繼續著,仿佛積雨雲裡爆發出悶雷滾響,她的聲音從悲傷,慢慢地變得扭曲,變得可怖——
“他成親了。”
“他改變了他一心向道的想法,但卻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一個我根本不知道的人!什麼無心結緣……他騙我!!他就是看不上我是個妖而他是個仙!隻要有合適的仙子去追求他他一樣可以點頭可以接受他就是騙我!!我恨不能立刻衝到他們麵前將那後來者撕成碎片可我連那個賤人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明明是我先來的!!”
霧燕憤怒的聲音在二人耳廓裡回蕩,尖銳猶如利爪。
“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他答應過我!是他負心薄幸,他食言而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