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慕容楚衣瞧上去精神狀態很不對, 他一貫是個飄然出塵的人,眉目間總是沒什麼過多的波瀾, 哪怕之前在蝙蝠島與嶽辰晴爭執憤然離去時, 情緒也是壓著的。
但此刻的他就像早春的寒湖, 有些東西已經在他封凍的冰麵下藏不住了。哪怕墨熄他們隔著些距離,也都能明顯得感知到他的焦躁與低落。
“什麼?你問三十多年前碼頭邊的住家?”掌櫃的顛著發福的大肚子,正在劈裡啪啦地打著算盤,他算錢算的正暢快,所以也隻心不在焉地哼唧道,“哎呀,我早年是跑碼頭的沒錯,但是臨安碼頭邊住家那麼多, 沒有上百戶也有八十戶啦, 我哪裡記得每家每戶哦。”
“那一家姓楚。”
掌櫃哼哼唧唧的:“姓楚的也很多啊,這姓在臨安不罕見。”
慕容楚衣在打聽一戶姓楚的人家……還是三十多年前的?
墨熄略一思忖,旋即明白過來:端陽節的時候嶽辰晴曾經說過, 慕容楚衣這些年似乎都有意尋找自己真正的家人。而他手上擁有的線索其實並不多,隻知道自己當年是被慕容凰從寺廟前抱回去收養的, 繈褓裡唯有一張殘紙, 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楚”字,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慕容一脈, 男子單名,女子雙名。但慕容凰幼時身體羸弱,算命的先生說要給她起上一個男名才好養活, 於是君上就給他們家這一分族開了特例。然而慕容凰一直覺得雙名更好聽,收養了這個棄嬰後,便以他本家留下的“楚”字為由,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慕容楚衣。
想來慕容楚衣是近來多了些線索,所以這會兒才會尋到這酒香樓來,向掌櫃詢問三十多年前的舊事。
果不其然,慕容楚衣並沒有離去,而是從乾坤囊裡取出了一枚金貝幣,雙指一推,遞到了掌櫃手邊:“您再仔細想一想。”
掌櫃一見金貝幣,那打算盤的胖手指立刻頓住了,他一邊把貝幣收好,一邊笑著抬頭道:“貴人您看您這客氣的,其實……”
他的笑容卻在瞧清慕容楚衣長相的時候,忽然有些僵住了。
慕容楚衣:“怎麼?”
掌櫃卻仿佛記憶深處的層岩被撬動,入了神地盯著慕容楚衣看了半晌,神情迷迷瞪瞪的,突地“啊”了一聲,陡然睜大了眼睛:“——是你?”但轉而又連連搖頭,“不不不,是她?”
隨即又猛搓一把臉。
“不是,你難道就是她的……”
掌櫃的講的顛三倒四,似乎十分震驚且糊塗。但慕容楚衣卻似聽懂了他言下之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鳳眸裡閃動著明滅不定的光澤。
慕容楚衣低聲道:“三十多年前,臨安口岸,您是知道些什麼的,對嗎?”
掌櫃的神情就跟做夢一樣,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見周圍的客人與手下都向他二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於是哆哆嗦嗦地掏出汗巾擦了一下肥膩的臉,猶豫片刻,對慕容楚衣道:“仙長您……您先隨我上樓去,我捋一捋……我捋一捋,上樓去我再說。”
兩人便往樓梯口走。
顧茫見墨熄劍眉微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便問道:“你認識這個白衣服的俏人嗎?”
他剛從船娘那裡學來一個“俏”字,見慕容楚衣生的好看,於是乾脆就叫彆人俏人。
“……”墨熄道,“認識,你之前也認識他。你隻是忘了。”
“哦,那我要去和他打個招呼嗎?”
墨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按下來,搖了搖頭。
“他有自己的私事要處理,何況你我與他並不算太熟,此時相見未免尷尬。”墨熄輕聲道,“你先吃飯吧。”
對話間樓梯處便傳來了腳步聲,掌櫃的引著慕容楚衣到了一間雅座,墨熄他們雖然瞧不見這兩個人了,但聲音卻聽得愈發清晰。
瓷盞叮咚,繼而是衝泡茶水的響動,而後掌櫃有些虛弱的嗓音從竹簾子後頭傳過來:“……冒昧問一句,仙長是哪一年生人?”
慕容楚衣便報了他的出生年份,那掌櫃聽了,反複呢喃了好幾遍,似乎是在推算什麼,隨即又連連歎氣。
“難道真的是……真的是她當年說的那樣?”
慕容楚衣的聲線潤如浸水之玉,但其中裹藏的情緒卻似岩下熔流:“掌櫃若有所知,何不明言。”
“我……唉,我實在也是不敢確信,不過仙長這相貌……”掌櫃說著,又哀歎一聲,“好吧,好吧,我就先把我知道的都與你說罷。”
“那確實就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啦……”
掌櫃的慢慢開了口,聲音顯得那麼恍惚。
“三十多年前,我來臨安水路跑碼頭,那時候我是個窮佬鬼,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有時候餓得急了,就揀地上彆人丟的半塊餅,兩口饅頭。”
“有一回我在碼頭邊揀饅頭的時候,被水岸邊一家小飯鋪的老板瞧見了。那老板是個好心人,便讓我去他店裡小坐,給我炒了一碗炒飯,一碗紫菜蝦乾湯。”
“老漢店裡頭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三個人幫著阿爹一同拾掇飯鋪。我還記得那飯是他家大女兒炒的,擱了一勺子豬油,一大勺子醬油,滿滿當當一大碗,又香又熱騰。……我捉襟見肘的時候,常去他家店裡吃飯,不過也不吃白食,吃完了,我就幫著他家做些重活兒粗活。”
吸吸溜溜的啜茶聲,掌櫃的又喝了幾口茶水,平複了一下心緒,接著道。
“這戶人家姓的就是楚,一家都是善人,幺兒還小,那兩個姊妹則是臨安城內頗有名氣的美人,方一及笄就有不少富商老爺上門提親。不過她們倆的爹爹對她們寵愛有加,那些富商老爺因為門第緣故,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將她們明媒正娶的,而納作妾,老漢又絕不情願。寧願就由她二人自己選擇,也沒有將她們草率地嫁出去。”
“名花無主,自然惹人惦念。她們姐妹倆的芳名便在當時越傳越遠,求婚的人也越來越難以對付。最後將一些橫行霸道的貴族老爺也惹來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硬逼著人家爹爹交人。”
“那後來呢?”
“後來……”掌櫃的長歎了口氣,“其實後來發生了什麼,我也沒有親眼目睹,我當時開始做船運,跑商去了,一個多月都在泉州。而等我回來的時候,楚家的飯鋪子已經被燒作了一片焦土。”
慕容楚衣:“!”
“我拉了周圍的鄰居詢問,但他們都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言。我那時候年輕,氣不過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不假思索地就衝去了官府裡鳴哀報官,太師爺告訴我,是楚家經不住踏破門檻的姻親糾纏,所以舉家搬離了臨安城。”
慕容楚衣沉冷的聲音裡隱隱透著一股幾乎已壓不住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