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儘管最初算好的決戰時刻是在明天, 可誰都知道明天隻是一個預判,重燎之戰就像一個已經點燃了火線的炮台, 隨時都會炸響戰爭的轟鳴。
因此顧茫召軍急聚時, 誰都沒有意外, 事實上早已有人在看到妖異天光的那一刻,就已經自覺得來到了校場。
他們都知道今夜無眠,第一次大戰便在此夜。如若他們能在血魔獸重生之初將之扼殺,那麼燎軍自會退卻,如若不能……
“沒有不能。”
——這是他們的主帥顧茫說的話。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任何命令的意味,而是一句承諾。他並不那麼高大,從前的苦難已經將他摧折得過於消瘦,但是他兜鍪獵獵的樣子依舊精神。他對他們說:
“我曾站在這個位置, 與我的兄弟們出生入死, 大大小小的戰役三十九次。這是第四十次。”
“每一次開戰前,我都會給你們同一個許諾,我說——我會帶你們回家。這個諾言我遵守了三十八次, 最後一次是在鳳鳴山,我失信了, 我違背了, 我沒有做到。有七萬人被我丟在了鳳鳴山, 我連替他們立一座碑, 我都磨磨唧唧我他媽的和君上扯了半天。”
顧茫說這番話的時候,負著手,他是中氣十足的, 是儘量帶著些往事已矣的灑脫與率氣的。
可是墨熄站在他旁邊,慕容憐站在他旁邊,都看他那雙眼睛裡閃著淚光。
顧茫的眼睛那麼亮,他說道:“三十八次履諾,一次失約。今天是第四十次。如果你們信我,隨我走吧,聽我號令,去與我打完那隻剛出世的小奶狗,然後——我帶你們回家!”
我帶你們回家。
和七萬的亡魂一起。
和萬世的安寧一起。
隻要你們願意再信我一次,我顧茫,無論是死是活,都會履行我的承諾。對得起你們今日,喚我一聲“顧帥”。
我帶你們回家。
下麵的士卒們沒有說話,一張張臉仰著,沉默而肅然地看著他們的北境軍之主,他們的帝國勇士,傷痕累累的主帥。
忽然甲光驟起,刀戟頓挫於地,那雄渾的聲音像是從腹地深處擂出,從千萬個胸腔裡震蕩於天地之間——
“生死與共!”
雪浪一般湧蕩著,浩浩湯湯,傳遍了九州大地。
“生死與共……”
在墨熄年幼的時候,因為自幼受到的教習緣故,他曾以為一個邦國若是沒有一個主君,那必然是不行的。
然而此時的重華失了慕容辰,卻也前所未有的凝到了一處去,災劫就像一把匕首,會讓人感受到皮肉剝離之苦,但亦能喚醒許多從前執意沉睡的人,讓人看清周遭那些從前並不知善惡的心。
兵戈森然,甲光鱗簇,他們起征了。一柄柄禦劍,一匹匹靈馬載著他們的主人自地麵而起,這些修士如同繁星彙聚成銀河,越聚越寬廣,浩浩湯湯地向遠郊奔去。
忽然慕容憐低低地“咦”了一聲,說道:“下麵那是怎麼回事?”
顧茫低頭看去,但見重華城門大放,在他們的禦劍大軍下,無數的竹武士與異獸在指揮下奔踏揚塵,緊隨著主軍往決戰地突進。
是嶽辰晴!
還有重華許多不曾入伍的修士,貴胄,平民……都於此刻在城中自發的指令之下,傾城而出,奔向了燎國的軍營。
顧茫一怔之下,看著下麵著從所未見的奇觀。這道河流沒有涇渭之分,沒有貧賤之彆,交彙在一起,狂湧著向敵方奔去。
他喃喃道:“我說錯了。”
慕容憐:“什麼?”
“這一次,他們不需要我帶他們回家。”顧茫道,眼眶微紅,“因為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他說完,目光投向不遠不近的鳧水之畔,那裡橫絕著守護重華王都的最大一道屏障——帝都結界。在那層透明的結界後麵,便是數十萬的燎國魔修駐地,以及即將破世重生的血魔惡獸。
顧茫雙指一合,加快了禦劍的速度,向決戰之河奔赴去。
夜色中,他們能越來越清晰地看到燎國的血魔重生法陣,在鳧水大河的另一端吸納著祭品的生命,同時爆發出越來越烈的光輝。法陣中央已然升起一個半透明的龐大幻影,矗若高山奇峰,那正是重生中的血魔異獸。
顧茫懸停在帝都結界的邊緣,衣擺獵獵,仰視著這個巨獸的雛形。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顱側一痛,眼前再次閃現了百年前沉棠的幻影。
數百年前,也是和今日一樣的生死存亡之戰,也是在水邊,在河畔。
沉棠劍眉低壓,冷厲地逼視著花破暗:“你所謀太甚,我豈能容你。”
顧茫因為顱側的劇痛而閉上眼睛,但這一次和之前幾次都不一樣,恢複了全部記憶與神識的他,很清楚自己為何能看到百年前沉棠的身影——
這一連結的根脈,起源於五年前,他奉命入燎,探查燎國的黑魔機密,尤其是與血魔獸有關的秘術。他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終於取得了血魔獸最高看守的信任,與之建立了私交。
在那陣子,他時常去探視血魔獸的殘存精元。儘管那時候血魔獸還是一團殘缺不全的銀霧,魂魄、力量、記憶……統統不全,但顧茫還是感覺到了它至為強大且邪惡的魂力。
“嘿嘿,顧兄你且看,這些年我邦一直在設法將它重新喚醒,隻要它恢複狀態,整個九州都將牢牢掌控在大燎的股掌之間!”
顧茫盯著那團銀霧,不動聲色地笑道:“是啊。”
守備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如若讓血魔獸重回天地,勢必是一場大浩劫,哪怕最後修真二十七國全部聯合起來與之對抗,也一定會有成千上萬的犧牲。
他那時候尚未完全探得自家君上的真正意圖,但他已隱約覺得,血魔獸這般可怖的殺器無論歸哪一個邦國、或者哪一個個人所有,都是極危險的。他可以暫信君上,幫君上設法攫取血魔獸的力量,但他不會那麼輕易地把這種力量交給慕容辰。
甚至,他從第一次在燎國密室裡見到血魔獸銀霧起,他就在想,究竟有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確保事情的萬無一失。
哪怕有朝一日,血魔獸當真重回於世,無論它屆時是被燎國複活,效忠於燎,還是被重華複刻,效忠於重華,他都有辦法以最小的犧牲了結它。
這才是最周全的辦法。
在燎的日日夜夜,顧茫做了許多的假設與推想。
最後留給他的,卻終究隻有一條路:
共心。
其實也沒有什麼複雜的,那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法術。說起來,他最初研創這個法術的目的還很稚氣天真。
他曾有過美好的幻象,哪怕明知前路渺渺,他也希望自己能與自己的小師弟共渡一生。就像他們從前半開玩笑時說的那樣,有一個家,養三倆貓狗,院裡種一棵桃樹——一起解甲歸田,一起變老,一起死去。
雖然知道絕無可能,但顧茫仍是忍不住悄悄地創了這個共心之術。此術一旦施展,他便能將自己的意誌與墨熄共享,隻要彼此願意,他們就能看到對方人生中的種種過往,分享彼此的記憶、情感、意願……乃至生命。
一個需要雙方無限的信任與親密,理想到近乎荒唐的法咒。
顧茫本以為是絕對用不上的,他也隻是玩玩,聊以寄托一點自己美好的幻象。
可是站在血魔獸靈體前時,他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天命早已注定,共心術的歸宿,其實不是為了陪伴,而是為了彆離。
他最終趁著血魔獸虛弱,悄悄將這個秘法打入了它的靈體裡。就在他施展共心的一瞬間,他感到一股妖邪至極的狂流湧進了他的血脈,他骨子裡的黑魔法咒被血魔獸激得蠢蠢欲動,他體內湧入了大量的魔氣。
那是血魔獸肮臟的生命。
用無數祭品,蝶骨美人席,普通人類的性命所鑄就的惡獸之魂——在他體內共生。
那一刻,他就好像變成了它,他看到它是怎樣被花破暗煉出來的,百年前以峽穀為爐,以天雷為火,以數以萬計的活人為牲,終於淬煉出了這頭凶惡至極的詭獸。
喝吼遏雲。
他就是它,它也是他。
他以血魔獸的眼睛,看到了種種過去。他看到從前花破暗站在煉魔峰前,看到百年前那張陰鬱而妖異的臉。
——
“重華之君流我為奴,捧他慕容氏為貴族,當真可笑至極!”
花破暗曾對著初具雛形的血魔獸喃喃私語,將他的仇恨儘數傾灌於它。
“從我懂事起,我就覺得萬分好奇,為何我是服侍人的賤種,而有的人天生富貴?那些糟老頭兒告訴我這就是天命,我命該如此。”
“可我真的命該如此嗎?我比那些貴胄勤勉,我比他們所有人都更有天賦,這算什麼天命?難道不奇怪?”
花破暗的麵目是那麼得扭曲。
隻有這樣的仇恨,才能滋育出那樣的惡獸。
他對尚在孕育中的血魔獸道:“淨塵,你知道嗎……為奴的那些年,我在重華的學宮裡翻典閱籍,一點點地去挖這個邦國的根,我想知道為什麼姓慕容的是貴胄,而我們這些人則是仆役……還真被我翻到了原因,但那原因簡直令我感到憤怒至極!”
“原來重華建國之初,原有兩位兄弟一同為帥將,領著他們的部足,鎮壓了番邦,建立了這個國家。他們將不肯順降的番邦子民削為奴籍,褫奪他們修煉的權力,以免日後這些人舉兵起義,推翻他們所建的邦國。”
“但殺戮卻並沒有結束,一山不容二虎,昔日生死與共的手足在迎來短暫的安定後,陷入了誰來承接大統的僵局之中。一場內鬥,爾虞我詐,最後是兄長失了策,淪為了敗將。於是他的弟弟將他的裙帶統統斬除,後嗣也打為最卑賤的奴役,廢去靈核,烙下奴印,永世不得翻身。”
“我就是那一支子嗣的後代——很不甘,是不是?”
他嗤笑起來:“明明我身上流著的是和慕容氏相同的血,就因為當初的一人之敗,一人之私,兩人之爭,淪落到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能知曉。”花破暗森森然道,“換成是你,你能平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