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番糾葛, 要從花破暗知曉自己的身世開始說起。”
隨著薑拂黎碎玉般的聲音,數百年前的往事被緩然揭開了麵紗。
數百年前, 花破暗在學宮為奴。
但是, 此人性格強硬, 不服管束,彆的奴隸生而認命,他卻在看過那些鮮衣怒馬錦帽貂裘的貴公子後,在心裡暗暗疑問,為什麼享受著華服美器的人不是他?憑什麼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貧窮,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無憂?
沒有人給這個地位卑微的孩子一個答複。
慢慢地,他長大了,骨子裡那種野性越來越克製不住。他開始偷著修煉法術, 原本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 但隨後他驚異地發現,那些貴胄王孫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練不好的招式,他卻輕而易舉就能掌握。
他看著自己的聰慧與眾人的平庸, 心裡的疑惑與不甘日漸深重。
他原以為血統能定天賦,所以他才為奴, 那些公子小姐才為貴胄, 卻原來不是的。
那是因為什麼?
憑什麼他有這般能耐, 卻要俯首為奴?
這個小奴隸愈發癡迷於探尋其中的秘密。為此, 他旁敲側擊,偷閱典籍……無所不用其極。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最後, 這個奴隸終於發現了自己天賦異稟的真正原因——
他的先祖。
他知曉了重華建國時的舊事,知道了自己的祖輩曾離國君之位僅有一步之遙,卻因為被兄弟算計,所以落得個滿盤皆輸的境地。
在那之後,全族連累,功績抹殺,劃歸為奴。
所謂成王敗寇,便是這個意思,是嗎?
他不禁想,如果先祖沒有那麼婦人之仁,先一步下手剿殺手足,那麼今日享受著無上榮光的人豈不就是自己,可以肆意踐踏仆奴的人豈不也是自己?
再思索下去,花破暗便陡然悟到,他原本並不是奴隸,他隻是與王權錯肩而過了而已。
他本也可為尊的。
知道了這些真相之後的小奴隸,窺瞧著那些王孫公子時,心裡就再也沒有疑惑,有的隻是憎恨、鄙薄以及嘲笑。他用那雙鷹一般的眼睛看著這群廢物,看那些資質平庸的蠢貨怎麼努力也無法企及他所能輕易達到的高度。
那種被褫奪了榮華的厭憎感在他心裡猶如野草瘋長。
他想改天換命。
但是,花破暗是個聰明人。他明白匹夫之勇隻能換來人頭落地,所以他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仍舊隱瞞裝可憐,裝糊塗。他像個在草叢深處遊曳的蛇,暗中窺探著外麵的風吹草動,他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個名正言順的、可以在君上麵前露臉的機會,為此他需要一步一步構建自己登上人極的台階。
而他選中的第一級台階,就是當時學宮裡最純善心慈的大宗師——沉棠沉宮主。
花破暗心機深重,他深杳沉棠人品,知道沉棠是個心地柔軟性情溫柔的濫好人。
所以,他時不時在沉棠麵前混個眼熟,留下乖順懂事的印象,待到時機成熟,便策劃了自己靈核暴走一事,果然騙得了沉棠的垂憐。
當沉棠溫和地對他說出:“傻孩子,我已與君上稟奏,破例收你為弟子,你好生歇養,待恢複了便隨我出入學宮。”時,花破暗知道自己的第一步險棋是賭對了。
沉棠這個愚蠢的善人,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之後他便肆無忌憚地利用沉棠的同情,在沉棠身邊扮得可愛又馴順,逐漸成為沉棠最親密的弟子。
因為老師的信任與支持,他日趨強大,於野心的棋盤上落下一枚又一枚正確的棋子。離他想得到的東西也越來越近。
但其實,他也不是沒有過內疚。
看到沉棠毫無保留地把法術教給他的時候,見到沉棠心無城府對他露出笑容的時候,收到沉棠贈與他的寒衣的時候……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所做所謀,是不是錯了。
有一次,他高燒昏迷,醒來時看到沉棠在桌邊疲憊地支頤淺寐,手邊還有一盞已經烹好的藥湯,他看著沉棠那張清臒溫雅的美好側臉,心忽然疼得那麼厲害。
其實這些年,他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裡,看著沉棠不在意彆人的指責,耐心地教他,指引他,他瞧著沉棠與他人辯論,說奴隸之子秉性純善,又有什麼不可教化的。
他吃過沉棠送給他的糖葫蘆,喝過沉棠為他熬的粳米粥,塗過沉棠贈與他的傷藥……沉棠貴為學宮之主,卻從沒有因為他的出身而薄待過他分毫。
他還給他起了名字,叫他花破暗,哪怕在長夜中,也能花開破暗。
所以喚出“師尊”二字時,從一開始的虛情假意,到最後,都是真心的。
隻是,他那時候是如此地亟欲攀登權力的高峰,隻是對他而言,憎恨和野心始終占據著上風。這些真心最終並沒有改變什麼,甚至他也很清楚,沉棠世家是徹頭徹尾君上的人,當年推翻自己先祖的家族裡,沉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
他能對沉棠有真心。但他絕不能對沉棠心軟。
因果業報?
咎由自取?
他不知道。
總之花破暗最終也沒有改變自己前驅的方向,他戰勝了自己內心的糾結,繼續窺探沉棠的秘法,暗中研習那些為人所不齒的黑魔禁術,然後將沉棠教給他的光明之術一一篡改,化作黑暗邪法。
最終,舉兵謀反。意欲推翻重華王朝。
那一年,他率著數十萬隨扈,領著血魔獸淨塵兵壓母邦時,內心的狂傲與意氣風發可想而知。一路上他設想著破城之後,舉國跪拜,向他這個從前無人看得上的奴隸俯首稱臣,哀哀乞求一條活路。
痛快。
到時候是容他們生,還是由他們死?花破暗懶得去預設這麼多,這些人在他眼裡就像秋後的衰草,並不是他會提前操心的東西。
令他在心裡反複狎昵地構想著,思忖著,不知該如何安置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他踩過的第一級台階——修真學宮的宮主沉棠。
貶黜他為庶人?
不不不,不夠意思。
由他繼續在宮裡教書?
太過乏味。
挑斷他的手筋腳筋,關入牢獄之中?
……可為什麼呢?沉棠到底是對他極好的,從未有仇,何必關他入牢籠。
但隻要一想到把沉棠關起來,花破暗便感到一陣興奮,令他舔著嘴唇,眸光發亮。他彼時並不知道這種衝動意味著什麼,他心裡隻是隱約知道,自己征服重華的巨大快感裡,有很多一部分,是因為他可以擺布沉宮主。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著,喜悅就寫在他年輕張狂的臉上。
是最後的收盤了。
今日之後,何人再敢螳臂當車?
——
可這盤棋,他預設了千萬種結局,唯獨沒有預想過沉棠的選擇。
花破暗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這最後一局還未開場,沉棠便就在他眼前,用那雙曾經替他擦過汗的手,終結了他最得意的血魔之獸的性命。
那個人,用那雙曾經笑著看著他的眼,冰冷地遙望他。用那曾經溫柔為他解釋術法的嗓音,狠戾至極地告訴他。
“一切都結束了。花破暗,你的野心隻能到此為止。”
你的野心。
你的圖謀。
你的一切……包括你邪佞不堪的妄想。
都隻能到此為止。
你是我縱出的惡魔,我沒有看清你卑劣的嘴臉,以至於血流漂杵,國將不複。那麼我此刻便以罪人之身,阻你不得再踐踏重華一步。
我不覺得死有什麼可怕的。
我隻覺得,這些年,你在我身邊,笑著喊我師尊,那恭謙溫良的模樣——才是人世間最可怖的噩夢。
那一天,人們隻瞧見沉棠以身殉魔,卻沒有聽到沉棠在消散前,最後問花破暗的那一番話。
他說:“花破暗,你拜我為師這麼久,我捫心自問,未曾有一天薄待於你。”
“……”
“我那麼多年的尊重與真心,沒想到……換來的……是你這樣的回報……”
花破暗在法術相碰的激烈渦流裡,看著沉棠一點一點破碎的身影。
“花破暗……”沉棠盯著他,沙啞道,“你謀劃了這麼長時間,利用了我這麼長時間……這些年裡,我問你——你可曾有一瞬,想過回頭,感到後悔?”
好像有什麼堵在花破暗的喉嚨口,他看著沉棠那雙眼睛,那雙總是對他充滿了鼓勵,充滿了期盼,從來沒有過半點歧視與猜忌的眼睛……那種苦澀就一直堵著,直到沉棠最後散成了灰,那個沉棠想聽的答案,他仍是不曾說出來。
沉棠故去了。
花破暗是個權謀家,野心家,他自認為感情對他而言絕非最重要的,可是他仍是在沉棠死後,變得異常的瘋魔而且變態。
幸好沉棠以身殉魔時,最終並沒有直接說出“我後悔當初在君上麵前替你這個惡鬼求了情”,可能是來不及說,可能是他想等花破暗的那個回答,但不管怎麼樣——萬幸。
不然花破暗或許會更瘋。他已經夠瘋了。
沉棠身死,血魔獸封印,燎國兵敗。
這是世人所知的那一戰的結局。
可無人知曉的是,在花破暗撤兵回燎之後,在大燎的深宮中,他一直被夢魘所纏身。幾乎每一個夜晚,他都會夢到大決戰那一天,沉棠看著他,在化彌於塵埃前,問他——
“這麼多年,你可曾有一瞬,想過回頭,感到後悔?”
他在夢裡想要說話,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到了最後他總是看見沉棠仰頭長笑,眼尾有血淚落下。
花破暗,花破暗……我為何會贈你這樣一個美好的名字?你怎配。
你不曾後悔是嗎?
我後悔了。
我人生中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收了你這樣一個惡鬼為徒。
噩夢的最深處,每每都是花破暗看到沉棠神情冰冷到幾乎無法辨認的臉,惡毒地吐出兩個字來——
賤種。
……
賤種!!
猛地驚醒,床周圍落著黃綢緞飄飛。
花破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夜裡,靜不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臟。
汗濕重衫。
燎國的人都說,國主花破暗瘋了。
兵敗重華之後,就越來越瘋。
是,他是瘋了。但不是因為人們以為的戰敗。他是因著噩夢連連,因著滿腔不甘與憎恨,以及還有他並不願意承認的痛苦。
他尋來九州大陸所有他能尋的招魂之道,試圖召尋沉棠的亡魂碎片。
他迫切而且瘋狂地想逼問沉棠為什麼。
為什麼非要做到這個地步?這天下誰做國君不一樣!憑什麼不能是他?他進城之後縱然殺遍所有人,也一定會留下沉棠一條性命——
為什麼最後死的反而是沉棠?他唯一願意留下的人,居然殉身魔獸,去救那些他恨不得像斬除野草一樣斬除的廢物?
憑什麼!!!
他一遍又一遍地施法拚湊那些沉棠破碎的殘魂,每一次失敗,心中的怨戾就更甚一分。他就會想,沉棠果然是重華君上的走狗,毀他的霸業,還要毀他的心。如此折磨他,這就是他給他的報複,對不對?
他不會作罷的。
他花破暗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他。
終於有一天,他搜捕到了一個沉棠的表親。血緣的紐帶讓一直失敗的回魂之術最終奏效,花破暗將沉棠的魂魄儘數注入到了那具鮮活的身軀裡,猶如強行奪舍一般,召回了沉宮主。
大燎殿內,黃金帳裡,麵對那個失而複得,死而複生的人,花破暗有諸般念頭急湧上心,可最終他做的,卻是一件他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的事情。
他竟將一切擱之於後,萬般咒怨與惡毒,停泊喉間,最後他嘴唇微微顫抖,俯身吻了上去。
沉棠——貴族學宮的大宮主,君子慧,誓死效忠於重華的忠臣……
嗬……還不是成了他重製而生的活死人!!重華為他們的英雄做了什麼?連沉棠死後的魂魄安寧他們都護不了!
何其無用!
他花破暗才是這九州最不可違逆的霸主!
這一吻之下,他忽如醍醐灌頂,簡直覺得自己找到了最為上乘的取樂途徑。
這好像是一場笑話,製作傀儡,招魂入體,大費周章地將個死人救回來,就為了一夜承歡?
可他那一晚就和渴極了的旅者在汲取甘泉一樣,將這個被他從閻羅殿奪回來的男子狠狠地拆吃入腹,吞食嚼骨。
沉棠以活死人的姿態重回了他的身邊。這一瞬間,花破暗忽然不想再去追問沉棠為什麼非要以身殉魔,為什麼非要救國赴死。
這些都不重要了,都已經過去。他此刻心中感到無比的安定,似乎沉棠活著這件事是他心底一直所渴望的,隻是他到今天才發覺罷了。
他是滿足的。
可滿足的人,到底也隻有他一個而已。
被他硬生生從地府裡撈回來的沉棠活得非常痛苦,他終日都麵對著自己造成的業,他被困囿於牢籠之中,被困囿在一具並不屬於他的身體裡,一個本該落入黃泉的魂,卻被迫留於人間,飽受活著的折磨。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樣的歲月究竟何時才是一個儘頭,花破暗救活他之後,似乎對征伐暫時沒了那麼大興趣,轉而迫切地鑽研起了長生之術。似乎想一百年兩百年地把這樣的日子延續下去。
花破暗再也沒有給過他“死”這個機會。
還有更荒唐的,因為經過他先前的死亡,所以花破暗內心的瘋狂與陰暗更甚。這個魔頭似乎是覺得沉棠就是太惦念著無關之人的生死,當時才會有那殉魔之舉。為了讓沉棠不再將彆人放在心裡,他鑽研出了各種各樣詭譎的術法,來一一剜除沉棠與外界的瓜葛。
忘卻親眷的藥水,斬斷思念的蠱咒,凡此種種,無所不用其極。
花破暗甚至探究出了一種詭道,能夠斷絕凡人生生世世的緣分——無論是姻緣、親緣,還是友緣。
隻有斷絕了沉棠所有的緣分,令這個人命主孤煞,他才能夠安心,才能夠確信,沉棠不會再為了旁人做出什麼捐身殞命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