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慕容夢澤負手立在雕繪著百爪遊龍的漢白玉石場上, 看著眼前麻衣芒鞋的工匠們敲敲打打,正忙碌地修葺著損毀破敗的王宮。
大戰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 這些日子的修複監工, 都是她在主理。
慕容夢澤令匠人與修士們都去幫助城內百姓重建家業, 直到重華的居民大都已經有容身之處了,她才下令,讓工匠們開始恢複王室用度的修建。
慕容辰曾經擺放在金鑾殿的暖爐已經碎了個徹底,但掛耳耳緣的小金獸仍在奄奄一息地喃喃著:“君上洪福齊天……君上澤披萬世……”
匠工將暖爐的碎片掃到扁擔裡,挑著它們,打算倒去馬車上,連同舊朝的殘磚碎瓦一同棄之荒野。
“澤披萬世……”
小金獸哼哼唧唧著,躺在一堆斷木頭破磚頭之間, 不住地重複著昨日的讒言媚語。它到底是個死物, 不知自己將命運如何。
隻是磕碰的時候終究是掉了金漆,露出下麵黑黲黲的玄鐵料來,一副頹然之態。
慕容夢澤側眸看了那拉運的馬車一眼, 未置一詞,隻在工匠誠惶誠恐地與她招呼時, 甚是溫柔寬厚地展顏一笑。
“辛苦你們跑這一趟了。”
匠人們紛紛瑟然, 又是惶恐又是驚喜, 與她連聲諾諾。
慕容夢澤玄衣金帶, 獨自又在原處看了一會兒施工的殿堂——度從簡,式從新,這是她給與他們的要求, 當然,她知道重華百姓都對她的舉措感激良多,大戰之後,哪裡都要興土木,她不揚王權,自然更討得讚譽褒獎。
她心裡清楚,與燎一戰,論軍功,薑拂黎最盛。
因為是他最終擊退了花破暗。
慕容夢澤沒有直接看到這兩人的最終決鬥,但聽聞有目睹全局的小修士說,花破暗失卻了血魔獸的威力後,尚有九目琴可與薑拂黎一戰。當時,花破暗換儘了其中八目,都被薑拂黎一一擊破,最後一目卻遲遲不開。
有人以為那一目必然藏著什麼驚世邪法,不到迫不得已不會祭出。
可是直到花破暗最終敗於薑拂黎劍下,九目琴的最後一隻眼,仍然是閉著的。
誰也不知道那最後的眼睛裡藏著的是什麼,花破暗沒有讓它顯於任何人麵前,它就像一粒深埋在他心裡的種子,永遠發不了芽。
“花破暗死了嗎?”她這些日子也時常聽到有人在街頭巷陌問這樣一句話。
而人們的回答,卻也是眾說紛紜的。
“應當是死了。”
“是啊,我親眼看到他敗於薑藥師劍下,元靈散儘,成了灰。”
“可是我總覺得說不好……他已經完全像一個魔了不是嗎……”
“就算沒死,也翻不出什麼天來了。”
慕容夢澤想,薑拂黎應當是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隻是並沒有任何人能夠從他口中得到回答。
薑拂黎在戰後,便攜著蘇玉柔離開了重華。他說自己從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也覺得自己從前做的每一件事情除了圖財,都沒有太多的意義,如今他終於是做了一件不止與錢帛有關的事情。
隻是薑拂黎做的,而不是沉棠,不是傀儡。
或許是這一次的際遇,讓他終於想帶著屬於沉棠的記憶,去四海五湖再行走看看,而這一回,蘇玉柔不會再禁錮他的內心與他的回憶,或許他終究能從之後漫長的跋涉中得到一個具體的答案,知道他作為薑拂黎,這一生所求究竟會是什麼。
而除了薑拂黎之外,另有一在戰後民心大漲之人,那便是望舒君慕容憐。
不過慕容夢澤知道,慕容憐因吸食浮生若夢太久,早已病入膏肓,不得久壽。慕容憐此人又是做事全憑自己痛快,他得了世人之認可,便算了卻心願,對帝王事他早已說不出的厭倦。昨日她去望舒府看他,見他在泡桐花下對月獨酌,院落裡有他變出的幻術蝴蝶,石案上有他擱著的神武胡琴。
慕容憐終於與自己和解,他所摯愛的幻術,他曾排斥的器樂,最終都能被他召來自己身邊。
“憐哥,你真的不再考慮留在王都嗎?”
慕容憐依舊抽著他的水煙,眼波淡淡地:“不留了,左右不過尺寸大的都城,本王嫌此間逼仄,住著氣悶。”
“……那你打算……”
“我打算北上,回我母族封地那邊玩玩。”
慕容夢澤斟酌片刻,笑道:“那憐哥要是什麼時候玩膩了,隨時記得回來。這望舒府,我便替你一直打理著。”
慕容憐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那水波瀲灩的桃花眼似乎把她的心思都看透了。可是夢澤卻笑容不墜,仍是坦蕩蕩地回望著他。
“倒是不用打理了。”慕容憐說,“臨沂樸素之地,久未興盛,哥哥我前半生鬥雞走狗玩得開心了,之後的日子想在那裡做點事。”
“憐哥屬意何事?”
“我看開個學宮不錯,沉棠當年乾的事情挺有意思的,我王爺當膩了,想當宮主,被人喊喊望舒真人什麼的,想想都覺得開心。”
慕容夢澤微笑著,語氣很是婉轉:“但憐哥你是知道的,重華學宮唯帝都一處,若要再在彆處開,恐怕並不利管轄。”
慕容憐也沒立刻回駁她,他吸著水煙,過了一會兒,慢慢地呼出來,吐在了慕容夢澤臉上:“那就算了,我還是勵精圖治,看看自己能不能把煙戒了,活得長命百歲,好生打理打理重華吧。”
“……”慕容夢澤笑道,“憐哥這又說的是哪裡話?你定然是要戒浮生若夢的,也定然會是長命百歲。”
慕容憐也衝她笑道:“難了點。”
小院中暫時無人說話,幻術凝成的蝴蝶翩然飛至,棲落在慕容夢澤肩頭。夢澤看了它一眼,溫聲道:“既然憐哥有如此心願,那便去吧。辰哥過世後,算來你便是代君主,你若想破例在臨沂開設學宮……”她笑起來,“其實我也是攔不住的。”
“我設的那個學宮,打算不論血統出身,人人皆可入之。這樣才足夠刺激。”慕容憐淡淡的,“你覺得如何?”
出乎意料的,慕容夢澤對這個提議倒是一點抵觸的意思也沒有。
她說:“都聽憐哥的。”
離彆時,慕容憐未起身送她,隻是她即將消失在花廊轉角時,他忽然磕落了煙鍋裡的殘灰,心平氣和地說了句:“夢澤,什麼時候該恢複真身,就恢複吧。”
慕容夢澤驟然站住。
“你恢複身份,我也就是第二順位了,離王座最近的人從來都不是我。”慕容憐說道,“是你。”
“……”
慕容夢澤沒有回頭,也沒有應答。
她麵上神情變了無數,她有些想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秘密的,又有些想問,你既然知道,又何不早說——但諸般念頭攏在心裡,敵不過慕容憐此刻的從容放棄。
是,對她而言,慕容憐棄牌才是最重要的。
彆的一切她都可以不過問。
所以最後她隻是輕輕說了句:“多謝,臨沂學宮若需襄助,隨時可來帝都尋我。”
轉身離去。
去掉薑拂黎,慕容憐,重華威望高於她者,再無旁人。
倒是幾乎所有的士卒都不死心,他們覺得他們的墨帥這麼了不得,怎麼可能就這樣戰死了。嶽辰晴領著北境軍的修士在大河中幾番打撈,未見墨熄與顧茫屍身。
屍身不見,極有可能是灰飛煙滅了,可他們卻怎麼也不願意往那一層去想,而是更願意相信北境軍的墨帥與顧帥是並沒有犧牲,心裡總揣著一線希望。
三日前,終有一人於河水中撈到了一樣物件,竟是用率然鞭化作的一張玉簡。
簡上未著隻言片語,但已讓北境軍翻沸。
他們更認為墨熄一定還活著,否則率然怎可能光華流淌?
彼時慕容夢澤在宮中批閱宗卷,伴於她身邊的依然是侍女月娘,隻是月娘看她時眼神已然有了些猶豫和怖懼。
旁人不知道,她卻很清楚,慕容夢澤不久前邀好友周鶴前去酒肆小酌。周鶴從前雖為君上的人,但卻暗慕夢澤已久,如今墨熄已死,他便覺得自己終於有了機會——夜邀公主對飲,這說是一場約,不如說是一次試探。
月娘當時沒有想到慕容夢澤會欣然應允。
但她更沒有想到自己會無意中看見,夢澤會在宴飲之間,麵無表情且毫不猶豫地往周鶴杯中悄悄投了一枚暗紅色的藥丸。
那是催命的毒藥,蟄伏兩月,服用者必然暴亡。
月娘自目睹夢澤此舉後便終日心亂如麻,她怎麼也想不到周鶴與夢澤如此交好,為夢澤做了那麼多事情,哪怕夢澤並不喜歡他,又何至於要偷偷鴆殺他?這還是她所認識的公主嗎?
“月娘。”
忐忑間忽聽得夢澤喚她,月娘如夢初醒,啊了一聲,惶惶然道:“主上。”
夢澤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直將她瞧得兩腿微微打擺了,夢澤才笑道:“你最近怎麼總是神思不屬的,是有什麼心事嗎?”
“沒、沒有……”
“沒有就好,若是有哪裡不舒服,你千萬要早點告訴我,莫要叫我擔心。”
“是……”
“另外,我有件事勞煩你去做。”夢澤解下配令,遞給她:“你拿著這塊令牌去找嶽辰晴,就對他說,我請借羲和君留下的玉簡一觀。”
月娘應了,她便笑著目送她出去。
隻是在月娘身影消失於天光中時,她的眼神慢慢地黯下來,歎息地喃喃道:“月兒,想不到最後,我竟連你也不能再留……”
宮室內就隻剩下她一個人。
夢澤抬手,從乾坤囊裡取出一捆極精致的載史玉簡。這玉簡是江夜雪生前曾為慕容辰打造的,他是頂級的煉器大師,手法高明,哪怕是最了不起的術士也無法一眼分辨出這玉簡是偽造的。夢澤伸出未施任何丹蔻,修得勻整的指甲,摩挲著玉簡側麵的金扣。
她了解這捆贗品卷軸裡藏著的是怎樣黑暗的密謀。
慕容辰在裡麵誣造了許多與墨熄有關的醜聞,皆以真實的卷軸拚湊而成,難辨真假。她已經準備好了——她知道,墨熄是用了逆轉石回到了過去,他極有可能知道了她從前乾的那些權謀臟事。
不,不是可能,他定然是都知道了。
所以,他才會死也要用率然神武留下一張玉簡,那上麵恐怕是在向世人洋洋灑灑地揭露她慕容夢澤也不是什麼純澈之人。
他定是痛恨她利用他的感恩,痛恨她算計自己,所以哪怕死了也要告知於眾人……
甚至。
慕容夢澤陡地有了個更可怕的猜想。
她忍不住齒冷,身子細微地戰栗起來。
——若是墨熄沒有死呢?
這個想法讓她背心濕透,冷汗涔涔。她甚至覺得宮殿的陰影中有那男人的身影在徘徊,隨時要從黑暗中走到光明裡,俯瞰著她,對她說:“夢澤,我另有賬要與你清算。”
她猛地打了個寒顫,驀然起身碰翻了麵前案幾。
“不……不……”
她疾步走到殿外,把那一室森寒拋諸腦後,倒也真是奇怪,她算計慕容辰,算計慕容憐,算計周鶴的時候,都不會有這樣的恐懼感,但唯有墨熄與顧茫這一局。
她那顆剛冷的心裡,是存著自我厭惡的,而自我厭惡終滋生出她的畏懼。
她知道她的所有棋子裡,隻有這兩枚,是真真正正,毋庸置疑的國之戰將……她終是沾了這樣乾淨的血。
這是她的汙點,她自己低頭捫心就能看得見。
一生也洗不掉。
“主、主上。”
忽然有人輕喚她的名字。
夢澤猛地抬頭,看到月娘去而複返,正站在階下惶惶然望著她,她極度蒼白的臉對上月娘惶恐難遮的麵容,反倒把月娘更嚇了一跳。
月娘顫抖地拾級上了最後幾級台階,將手中錦盒呈上:“這是您要的玉、玉簡……”
夢澤調整了情緒,將自己的恐懼憤怒與心虛都儘數壓下:“哦……這麼快就拿回來了?”
“是……”
“給我罷,你就在殿外侯著。”
接過墨熄留下的玉簡,夢澤閉了閉眼睛,孤身返回宮室裡。
偌大的宮殿中清清冷冷,隻她一個人,她把自己關在裡麵,而後迫不及待,卻又極不情願地去麵對那一無字的卷牘。
她幾乎有一種鮮明的預感。
這張玉簡,一定就是他留給自己的。
果不其然,當她親手打開玉簡時,她看到原本空無一字的卷牘上果然開始浮現淡淡的金色文字——正是墨熄雋挺的字跡。
她恨得發抖,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她知道墨熄一定會錙銖必報他不會放過她他——
可下一刻。
她卻驀地僵住了。
玉簡上的字漸趨清晰,她看到那上麵用她熟悉的那俊秀字體,隻寫了兩句話。
“君之餘汙,餘生來洗。望卿莫為慕容辰。”
慕容夢澤如遭重擊,耳中嗡鳴。
他……他說什麼?
他是說,她的陰謀他俱以知曉,但曆經諸事,他也早已明白了坐在那個位置的人,顯少是沒有任何汙臟的。這條路由鮮血染就,手足廝殺,有的人雖愧對身邊摯交親友,但坐上了這個王座後,依然可大興天下,仁以治國。是這樣嗎?
她曾位列戒定慧三君子,名不符實,墨熄卻不與她言仇恨,她的君子之道對她身邊的人而言是假的,但對重華而言,卻未必不是真的。
望卿莫為慕容辰。
夢澤看著最後這幾個字,怔忡良久,最後慢慢地低下了眉目。
莫為慕容辰……
片刻後,她抬手案牘上那一卷偽造的載史卷軸重新拾起,細看幾遍,終於指尖凝力,默默地,將之震為了齏粉殘灰……
夢澤脫力般地倒靠在王座上,仰頭而望,背後的汗慢慢地冷下來。那一場她以為的你死我活的廝殺還未開始便已結束,她大睜著眼睛,眼瞳中倒影著龍盤虎踞的雕梁圖騰,手指捏著寶座的扶手,細細摩挲著。
望君莫為慕容辰。
她慢慢合上眼眸,嘴角研出似是自嘲的一縷苦笑。
墨熄……你當真是……
她沒有再想下去,她孤身坐在這由她自己監看著落成的嶄新大殿裡。
此時此刻,尚是百廢待興,清冷空寂,但她知道,一個新的朝局即將在此掀開重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