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都這天色了,薑雪寧也沒指望能見著周寅之。
但總歸對方還留了句話。
若對著前世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段時間的周寅之正是千方百計想要搭上燕臨的時候,隻怕也是十分想要見她一麵。
她隻道一聲“知道了”,打算尋個方便出門又不引人注意的時候,便去找周寅之談上一談,然後便落座在了臨窗的炕上。
一伸手要端茶時,忽瞧見幾上竟有一張帖。
薑雪寧微一揚眉,拿了起來:“這是什麼?”
早些時候,棠兒被蓮兒一驚一乍拉進屋裡來的時候,手裡其實就捏著這張帖,但接下來伺候薑雪寧沐浴、用茶等事,險些給忘了,這時見狀便想起來,連忙道:“是清遠伯府幾位小姐送來的帖子,請姑娘重陽那日去他們府上賞菊。帖子今晨才遞到府上,奴婢早先想跟你說來著,後來耽擱著竟差點給忘了。”
“清遠伯府?”
薑雪寧眼皮忽地一跳。
“可是清遠伯尤府?”
棠兒瞧她這反應,覺著有些意外,可又不知她為什麼這般反應,便道:“是尤府。清遠伯府在京中算不得什麼名門,襲爵到如今已是一代不如一代。府中兩位小姐雖善弄花草,可這一封請帖倒與誠國公府邀人賞菊的時間撞了,京中能收著誠國公府請帖的隻怕都不會去清遠伯府。剛才來人說誠國公府的請帖也下到了太太那邊,想來是要帶著您與大姑娘一塊兒去。這伯府的請帖,姑娘實不必在意的。”
不必在意?
怎能不在意!
清遠伯尤府啊。
她前世所識的尤芳吟便是伯府的庶小姐,在外人口中是“一朝落水性情大變”,最後經商,成為了大乾最富庶之地江寧城裡最富有的那個人。
可這一朝落水,恰恰就發生在清遠伯府重陽賞菊的那一日!
也就是說,後世商行天下、富甲一方的尤芳吟,現在還沒有落水,也還沒有真正地來到這個世上!
現在清遠伯府的尤芳吟,與她上一世曾經結識的和這一世想要重新結識的尤芳吟,並不是同一個人。
尤芳吟曾說,她是“穿越”來的。
薑雪寧當時聽不懂這話,隻聽懂她說她從一個遙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來,本不是他們這裡的人。
可在她重生之後,竟隱隱能理解尤芳吟的意思了。
尤芳吟終究是孤獨的,旁人隻知她行事與周遭不同,當她是離經叛道、膽大妄為,可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與周圍人並不一樣。
或許都不是一個“世界”。
在薑雪寧的了解中,“世界”這個詞是佛教喜歡講的,但尤芳吟好像總喜歡用它來代替“天下”二字。
此時此刻,望著手中這一張描了花樣已極儘雅致的請帖,薑雪寧先前臉上還掛著的細微笑意,一點一點地隱沒了。
又一個選擇擺在了她的麵前。
若尤芳吟這一世如上一世般來到此界,她或許是少數幾個能理解她的人之一,畢竟上一世在被軟禁的那些天裡就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證明她的確與尤芳吟契合。憑借尤芳吟的本事,再憑借她重生回來的先知優勢,兩相合作,隻要前期小心謹慎,好生經營,未必不能與謝危鬥上一鬥。
用尤芳吟的話講——
她會成為薑雪寧的“金大腿”。
可偏偏,薑雪寧還知道:尤芳吟骨子裡是厭惡這個世界的。
這一天晚上,躺在那輕紗垂下的床幔裡,她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眠。
前世記憶在腦海中翻湧。
一閉上眼,夢裡恍惚朦朧間,竟又回到當初被困在坤寧宮中,與尤芳吟下棋、喝酒、玩葉子牌、說真心話的那些日子。
一時是她穿著一身布衣,把滿架的經史子集都往火盆裡扔時候的酣暢淋漓;
一時是她赤腳走在地上,於夜涼如水時哼唱那些她從未聽過的歌謠時的隨性瀟灑;
一時又是她喝醉了,拎著酒壺,坐在那窗沿上,悵然望著宮牆外那一輪滿月時落寞寂寥……
尤芳吟歪在榻上說:“娘娘,我從遠方來,那是一個比此間好得多的時代。我在局外,你在局中。我從不覺得女子有點野心有什麼錯,想當皇後便想當皇後吧,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錯的不是你,是此間世界!”
尤芳吟舉著酒盞輕嗤:“可憐,可笑!”
尤芳吟也指著天邊那圓月說:“旁人看我富甲一方,天下沒有我用錢買不到的。可我看自己,卻是個可憐蟲。一顆自由心,卻困於囹圄之間,苦厄不得出。娘娘,你可知,在那方世界,也有朋友想念我,也有父母待我孝順……”
那一字一句,在薑雪寧的夢裡漸漸變得哽咽,竟是浸滿了淚。
一夜過去,不能成眠。
薑雪寧第二天一早起身時,一雙眼裡都爬上了淡淡的血絲,更覺出了一種連她都難以捕捉的彷徨。
她實在太需要尤芳吟了。
可同時,重生又賦予了她改變這位知己命運的機會。
棠兒看見她模樣擔心極了。
薑雪寧卻隻問:“清遠伯府的請帖還在嗎?”
棠兒小心翼翼地道:“還在,您要去嗎?”
薑雪寧眨了眨眼,過了好久,才道:“去。”
總是要去的。
可去了之後,要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