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卻也很難形容自己這一刻到底是什麼想法: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她不是這樣良善的人。等待著有奇跡發生?發生在她身上的奇跡已經夠多了,重生便是一樁,老天爺不會對她那麼好的。
也許,隻是單純地想要看上一眼吧。
看看以前的尤芳吟,住的是什麼地方。
跨院是府裡沒地位又不受寵的小妾和庶女住的地方,清遠伯府的跨院實在不怎麼樣,看著十分簡單,薑府裡稍有些頭臉的下人住的地方都比這好。
進門之後一應擺設十分樸素。
床榻、木屏、桌椅,炕桌的針線簍子裡還放著沒有做完的針線活兒,周遭看上去倒是乾乾淨淨,整理得很是服帖。
屋裡就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還不知是不是伺候尤芳吟的,見了這許多人進來,嚇得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
還是為首的婆子嗬斥了一聲,才曉得端茶遞水拿帕子。
薑雪寧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隻忍不住去打量這間屋子。
可畢竟尤芳吟沒有來過。
這屋子裡既沒有各種玩閒的雜書,也沒有富貴的綾羅,既沒有時新的玩意兒,也沒有西洋的鐘表……
剛才救了人時的那種虛幻的感覺,終於漸漸地消散了,又沉落下來,變得實實在在,容不得她再有半分的希冀與幻想。
也是第一次,她真真正正地轉過眼來打量這一世的尤芳吟。
因有外客在,她不好下去換衣服,也或許是怕得慌了,隻小心翼翼地揭了薑雪寧先前披在她身上的衣裳,又叫小丫頭抱了一床薄被來裹在她身上,青著一張臉望她。
五官隻能算清秀。
柳眉杏眼櫻唇,本是好看,可眉眼之間卻少一股神氣,像是街麵上那手藝不精的匠人雕刻的木頭人似的,呆滯而死板。
左眼角下一顆淚痣。
這是老人家們常常會講的福薄命苦之相。
她妄圖從這張臉上尋出一絲一毫的另一個尤芳吟的影子,可打量完才發現: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再沒有上一世那個尤芳吟了……
尤芳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
這位救了她的貴人,仿佛是要從她身上看出另一個人來。
有那麼一點如泣如訴的哀婉,又像是接受了現實,卻打破了夢境。
她不由得握緊了手指,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又說不出半句。
薑雪寧立了半晌,眨了眨眼,對那幾個不知所措的婆子道:“你們出去。”
婆子們麵麵相覷。
她們心中疑惑,卻不敢反駁;連帶著那小丫頭,雖搞不清楚狀況,卻也不敢多留,跟著一齊退了出去。
屋裡便隻剩下薑雪寧與尤芳吟二人。
尤芳吟終於訥訥地開了口:“謝、謝貴人救命之恩……”
薑雪寧卻是注視著她,抬了手指,輕輕撫過這一張她原該十分熟悉,眼下卻覺陌生的臉龐,將她頰邊一縷發拂開了,夢囈般道:“是該謝的。為了救你,我竟放棄了此生最大的依憑呢……”
尤芳吟怔住。
薑雪寧這才自嘲般地笑了一聲,對她道:“我看你是個不想死的。如今都算是去往閻王殿走過了一遭,往後還有什麼好怕?便這樣熬下去,好歹活出個人樣來,才不辱沒了這一身皮囊。”
明明這是她的身體,她不該說這般偏頗的話。
可又怎能壓得住心底的失落?
她自認是個普通人罷了。
尤芳吟大約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隻知道睜著那一雙大眼望著她。
薑雪寧越看越失落。
差太遠了。
她原本想說很多,卻忽然說不出口。心裡藏著千般萬般的事情,都不知該找傾訴,一時全倒回了肚子裡。
“棠兒。”薑雪寧想了想,喚一聲,叫棠兒進來,“帶錢了嗎?給我。”
棠兒便摸出個荷包來,裡麵塞著些銀票,三張百兩,五張十兩,還有些銀錁子。
這是備著姑娘回府路上買東西用的。
她看一眼薑雪寧,遲疑片刻,還是遞了出去。
薑雪寧打開看了一眼,便擱在了桌上,道:“你我也算有緣,這錢你拿著,回頭為你姨娘收拾一副好棺槨,好生安葬了。至於剩下的,自己留著,好生過活吧。”
尤芳吟不知她怎麼知道姨娘的事,眼眶一霎便紅了,突然慟哭起來。
隻是這哭也無聲。
像一條岸上的魚,張大了嘴,沒發出什麼聲音,卻越讓人覺著撕心裂肺。
她終究不敢哭。
左不過是府裡死了個姨娘罷了,還是自己吊死的……
薑雪寧隻覺得此間壓抑,與這一個尤芳吟實也沒半句話能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來,往外走去。
隻是才走到門口,又停下來。
她一手扶著門框,回眸看她一眼,隻淡淡道:“三日之後的上午,東市江浙會館外會有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賣一批生絲,你若手有餘錢,且不甘於現狀,可去談價買下一些來,半個月後能得價三倍。若省著些,也該夠你一段時間的用度了。”
當年尤芳吟的第一桶金來得很不容易,便是連錢都是去外頭借的印子錢。隻是她敢闖敢想敢做,愣是賺出來了。這尤芳吟卻像個榆木疙瘩,性情懦弱,見識淺薄,腦筋也不似能轉過彎來的。上一世尤芳吟的手段與眼界,連她都學不來,這個尤芳吟何能及萬一?
薑雪寧這般指點,不過自己做到無愧罷了。
她不認為她能做出什麼。
言罷,便斂眉轉身,叫上棠兒,從這跨院離開。
屋裡隻餘尤芳吟一人,用模糊的淚眼望著她漸遠的背影,然後低下頭來,看著掌心那一隻荷包,慢慢地攥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