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客卻是沒想到自己運氣這麼好,隨便闖了馬車竟抓著謝危曾經的救命恩人,於是大笑一聲:“看來是老天眷顧,要放我一條生路了。隻聽人說謝少師潛心道學,不近女色,沒料著竟也有憐香惜玉的時候。你既然說這是你救命恩人,想要她平安,倒也簡單,不如你來換她!我挾你出城,豈不更好?否則……”
他聲音一頓,卻是陡然陰狠至極。
“老子現在一刀宰了這娘們兒!”
薑雪寧背後冷汗都冒出來了,心裡麵大罵這刺客蠢材一個!要不說上一世不管是平南王逆黨還是天教亂黨全折在謝危手裡呢,這豬腦子差得實在太遠了!
謝危說的能信?
還指望用她來威脅,讓謝危替她!
謝危要肯,她能把自己腦袋摘下來拎在手上走路!
外頭一片寂然的沉默。
刺客不耐煩:“我數十聲,你若還沒考慮好——”
“不必數了。”
謝危淡靜的聲音,將他打斷。
薑雪寧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緊接著竟聽他道:“請閣下送寧二姑娘出來,我可相替。”
薑雪寧:“……”
不管她怎麼想,刺客已是大喜,隻道這傳說中的帝師謝危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光想著是人都想要活命,竟跟他談條件。
殊不知他既動了手,今日便沒想活著回去。
讓謝危來替這女人不過是個幌子,在交換靠近之時趁機殺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你,把簾子挑開。”
他惡聲命令薑雪寧,刀架在她脖子上也沒移開。
薑雪寧於是緩慢地移動,前傾了身子,伸出手來,慢慢挑開了車簾。
微紅的天光頓時傾瀉而入。
於是看到,謝危長身立在她車前三丈遠的地方,長眉淡漠,兩目深靜,一身寬袍大袖,素不染塵。五官好看至極,可所有人在第一眼時,注意到的永遠會是這一身克製的氣度,淵渟嶽峙,沉穩而從容,又隱隱藏有三分厚重。使人想起高山,想起滄海,想起古時行吟的聖人,或是山間采薇的隱士。
他的目光越過虛空落在她身上,平和深遠。
薑雪寧卻打了個寒噤。
她一下想起來:謝危身邊除了一個劍書善劍之外,另有一個不愛說話的刀琴長於弓箭,例無虛發,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再掃眼一看,外頭便是高高的層霄樓……
恐怕,這刺客離開車駕顯露在人視線之中時,便是他身死之時!
隻是不知,謝危會不會十分“順便”的處理掉她……
她身後的刺客也掃看了一眼,隻對謝危道:“叫你的人都退到三十丈開外!”
所有持刀持劍的人都看向謝危。
謝危於是向他們一擺手,而後直視著那刺客道:“還請閣下放心,危不敢將恩人與友人愛女的性命置於險境,君子一諾,若閣下肯放人,絕不傷閣下性命。”
眾人退去,原地隻留下謝危一個。
刺客道:“你上前來。”
謝危上前。
待得走到距離車駕僅有六尺時,那刺客才叫他站住,而後一搡被他製住的薑雪寧。薑雪寧委實不想下去,天知道下去之後是不是就有一支箭穿過她腦袋。
可刀就在脖子上,不下也得下。
這時隻好走了下去。
那刺客一路挾著她,然後慢慢靠近了謝危。
薑雪寧渾身都在發抖。
她覺得閻王爺已經站在了外麵叩門。
可萬沒料想,在終於靠近了謝危時,那刺客毫無預兆地將她一推,竟直接舉刀向謝危斬去!
謝危臉色都沒變。
電光石火間,薑雪寧覺得這是個機會,立時毫不猶豫向謝危撲去——她就不信,有一個謝危墊背,樓上拉弓的還敢瞄準她!
一片清甜的冷香撲麵而來,謝危算得到那刺客的舉動,卻沒算到薑雪寧會“倒”過來,一時眼角都微微抽了抽,還好他反應不慢,在她撲倒自己之前,伸出手去,一把將她扶住了,也隔開了二人急劇拉近的距離!
同時,半空中“嗖”地一聲銳嘯,靜寂而危險的空氣中仿佛有一聲弓弦的震響悠然回蕩!
那高樓之上有箭疾電般激射而來!
這一刻薑雪寧瞳孔劇縮,以為自己要死。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片雪白擋在了她的眼前。
竟是謝危蹙了眉,平平抬手,舉了寬大的袖袍,將她擋住。
薑雪寧一怔,看不到前方。
耳中但聞一聲箭矢穿破人顱骨的響,就像是穿過一隻脆皮西瓜。接著就見幾道鮮血的紅影濺射而出,落在這乾淨的一幅袖袍上。
觸目驚心!
那刺客的刀此時距離謝危不過兩三寸,麵上猙獰還未退散,一支羽箭已插在他眉心上,全根透進顱骨,箭矢則從腦後穿出!
足可見射箭之人用了何等恐怖的力道!
他直被這一箭帶得往後倒下,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眼底還猶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謝危卻滿麵冷漠,隻看了一眼,然後鬆了扶著薑雪寧胳膊的手,也垂下了舉起袖袍的手。
薑雪寧自己站穩了,沒了袖袍遮擋,這時才看見,那刺客確已斃命於箭下。再向旁邊層霄樓上望去,一名背著箭囊的藍衣少年已在欄杆旁收起了弓,重退入陰影之中。
地上紅白迸濺,有鮮血也有腦漿。
若非方才謝危舉袖,這些必然沾她滿身。
薑雪寧站在一旁,光聞見那股血腥味兒,都覺反胃,臉色煞白,於是彆過眼不敢再看。
先才退開的所有護衛這時才連忙奔了回來。
有人去查看那刺客情況。
劍書則是直接走到了謝危身邊。
謝危左邊袖袍上已是一片血汙,連帶著那一張如清竹修長的手上也沾了不少。
他見了,便從袖中取出一方乾淨的錦帕雙手奉上:“先生。”
謝危接了過來,卻一轉眸,目光落在薑雪寧耳廓。
他看了片刻,隻將這一方錦帕遞了出去。
薑雪寧頓時愣住。
後知後覺地一抬手,指尖觸到了一點粘膩,放下手來看,是少數一點濺到她耳垂的血跡。
一時毛骨悚然。
她怕極了謝危。可剛才她撲他並未成功,也沒有箭落在她身上,此刻又見他遞出錦帕,暗驚之餘更生惶恐。
猶豫了好半晌,濃長的眼睫顫了顫,她才小心地伸出手去,從謝危遞出的手中取過錦帕,低聲道:“謝過大人。”
剛才那是情勢所逼。
可現在……
因上一世曾有被他說“自重”的難堪,所以她十分謹慎。
隻拿錦帕,手指卻不敢挨著他手掌分毫。
然而那錦帕雪白柔軟,以上等的絲綢製成,被她取走時,一角垂落下來,偏偏自謝危掌心,似有似無地劃過。
謝危長指痙攣似的微微一蜷,同時看見了她伸手時手腕上露出的那道淺淺的疤痕,隱隱覺著口中又泛出某一年絕境中滿口的血腥味兒。
他收回手來,負到身後,虛虛握住。
這時,才注視著她道:“讓寧二姑娘受驚了。”
薑雪寧擦拭了耳際那一抹血跡。
錦帕上染了血汙。
她低垂著目光:“幸而得遇大人,知道您必有辦法相救,所以還好。”
“是麼?”看她拭了血跡,將那一方錦帕攥在手中,謝危向她伸了手,卻淡淡道,“可方才聽寧二姑娘在車中提及對危救命之舊恩,倒更似怕危袖手不救一般,看來是危多心了。”
薑雪寧聽到這話險些魂都嚇沒了一半,強作鎮定道:“刺客問我我不敢不答,一時沒了主意,又怕他覺得我尋常便隨意殺我,是、是說錯了嗎?”
說完她才看見他伸手,於是忙將錦帕遞還。
謝危從她手中接回錦帕,就用這一方已沾了點血汙的白綢,慢慢地、仔細地擦拭著自己方才濺血的左手,竟低眉斂目,不再言語。
沉默使薑雪寧心裡打鼓。
一旁的劍書見狀,看了謝危一眼,默不作聲地收起了原準備遞出的另一方錦帕。
不一會兒,有人來報:“少師大人,燕世子在街外,想要進來。”
謝危擦拭的動作一頓,抬頭看了薑雪寧一眼,便道:“劍書,送寧二姑娘過去。”
劍書應聲:“是。”
薑雪寧屏氣凝神,向謝危襝衽一禮,也不敢問她車裡的丫鬟是什麼情況,隻跟著劍書從這長街上穿過,去到燕臨那邊。
二人走後,刀琴從樓上下來。
懷裡抱了一張琴。
謝危接過,抬手撫過那斷掉的琴弦,還有琴身上那一道深入琴腹的刀痕,一張臉上沒了表情,過許久才道:“屍首送去刑部,叫陳瀛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