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幽篁館離開後, 燕臨帶著她又逛了會兒。
諸如什麼金銀玉器、胭脂香囊, 甚至筆墨字畫, 到一處店裡,見著幾樣好的, 總要問她“喜歡不喜歡”。薑雪寧一開始還未察覺出什麼來, 可當她看見燕臨又拿了一柄玉如意起來問她時,她心裡便有了隱隱的知覺。
少年的表達一向是直白的。
然而此刻卻顯得含蓄。
他這般問她“喜歡不喜歡”時, 眼底是含笑的,可眼神偏有幾分躲閃, 倒好像藏著點什麼怕被她發現一般,還有一抹不大明顯的羞澀。
燕臨的確不想被她知道。
眼見著九月就要過去了, 掰著手指數馬上就是十月,然後便是十一月他的冠禮。
冠禮一過便可談婚論嫁。
屆時就能去薑府提親, 那麼聘禮單子自然是要提前備下的:他想知道寧寧喜歡哪些, 不喜歡哪些。若她有喜歡的, 那等今日過後便悄悄買下來,回頭都放進聘禮單子裡, 想來她見了會有小小的驚喜。
少年的心事藏得實在算不上深。
薑雪寧沒看出來時,尚且還能如常地說自己喜歡或者不喜歡,隻以為他是與往日一般尋常地詢問自己;可看出來之後,卻是說自己喜歡不對, 一直說自己不喜歡也不好。
她跟著他又逛了兩家店。
最後, 終於在第三家賣珠翠頭麵的鋪麵前停下來,對燕臨道:“我有些乏了。”
燕臨抬眸便見她麵色的確懨懨。
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自己一個人逛得開心,倒忘了她明日還要進宮,也忘了問她要不要停下來歇歇,一時有些內疚:“都怪我,我又忘了。反正以後時間也還不少,等你進宮為公主伴讀,我也能來找你。今日便早些回去吧,我送你。”
薑雪寧是乘馬車出來的。
燕臨卻是騎馬,回去時隻慢慢跟在她車駕旁邊。
她偶爾撩開車簾的一角,就能看見落日那金紅的餘暉灑落在少年挺拔的身影上,高挺的鼻梁,含著些微一點笑意的唇角,連著那微動的眼睫都沾上了光,回過眸來看她時,又熾烈又耀眼。
但她心底泛開的竟是一片酸澀。
差不多了。
該找個合適的時間,和燕臨說清楚了。
*
回府之後,薑雪寧便叫人把自己的東西都搬了出來,還叫人去府上賬房查近些年來父母給她添置了哪些東西。
她自己沒有賬,但府裡是有的。
先前因為從她這裡偷拿東西受過了懲罰的一眾丫鬟婆子嚇得瑟瑟發抖,以為二姑娘又要開始翻舊賬了,連王興家的都嚇得麵無人色。
薑雪寧隻道:“我說過不會再追究你們,這一次不關你們的事,該搬東西的搬東西,該查賬的查賬。”
屋裡的丫鬟婆子們這才放了心。
不一會兒好幾口箱子便都搬了出來。
薑雪寧便對著手上有的清單,把自己這些貴重東西都分到了兩邊:一邊是她自己的,基本是府裡節禮添置;一邊是燕臨這些年來送的,這占了大多數。
她自己重新做了一本賬冊,記錄清楚。
勇毅侯府家大業大,顯赫一時,可當年聖上下旨抄家時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甚至前一天晚上,侯府上上下下都還在準備著次日燕臨的冠禮。
所以一朝抄家,毫無準備。
所有財產罰沒充公,被查了個乾乾淨淨,人也直接被關進詔獄。即便外麵有人在努力地奔走疏通,可錢財方麵有所限製,又見不到侯爺和世子,再加上後來錦衣衛查出勇毅侯府的確和平南王逆黨有書信聯係,聖上雷霆大怒,便再也沒有誰敢為勇毅侯府奔走了。
最終還是念及侯府曾為國效命,饒了滅族的死罪。
然而流放之後又是何等潦倒落魄?
上一世燕臨還朝後,渾然已變了個人似的,身上總帶著一股戾氣,且極少再笑。
她記憶中那個熾烈的少年仿佛從未存在。
隻有夜深人靜時,他躺在她寢宮的床榻上,輕輕地拉著她的手,和她講述他流放西北絕域時的所見所聞所曆所感,薑雪寧才能感覺到,這是燕臨——
那個年少時為她講山河壯麗的少年。
隻是講的故事不同了:年少時,他是尊貴的小侯爺,鮮衣怒馬,看遍山河,是滿滿的意氣風發,留在眼底的都是那些燦爛的、美好的;流放後,他不但不再是世家勳貴,反而成了戴罪之身,去往苦寒之地,便是一樣的山河,看在眼底都是滿目蕭條,留在記憶中的則是世道艱險、人心易變。
如今,上天給了她一個機會,讓悠悠歲月的長河倒流,又讓她看見了她記憶中那個真摯而熱烈的少年。
這一腔的情,她回報不了。
可如果能讓這少年,永遠是記憶中這般美好的模樣,該是何等動人?
白日裡燕臨買了來贈她的琴,還擱在案頭上。
薑雪寧抬眸靜靜地凝望了很久,然後將這一張琴也記進了賬裡,在後麵用小小的字,標寫了一行,“三千兩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