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女悄悄退了。
薑雪寧走上前去:“都這麼晚了,還沒從宮中回去?”
燕臨從沈玠那邊聽說了一些今日長公主伴讀們學禮儀的事情,生恐她受了點什麼委屈,特來看看,此刻便仔細地看了看她,道:“宮門還有一會兒才下鑰,你頭回入宮,我實在放心不下。又聽人說今日教你的蘇尚儀很是嚴厲,你還在長公主的麵前摔了一跤。喏,剛才順道去太醫院討了藥,晚上記得敷上,彆進一趟宮回頭瘸了腿。這樣的新娘子我可不要。”
不知覺間又說了點小兒女的話。
薑雪寧麵色如常。
燕臨卻是麵頰一紅,一下意識到自己又孟浪了,不由得掩唇咳嗽了一聲掩飾,轉移話題道:“今日還習慣嗎?”
他討來的藥裝在一個白瓷小瓶裡,薑雪寧攥在手裡冰涼冰涼的,夜色下抬眼望著少年,道:“還習慣,且長公主對我也頗為照顧,你不用擔心。”
燕臨是特意和沈芷衣說過的,一聽也就放心了。
他唇邊漾著淺笑,這一下便換了一種神情看她。
像是抓著了某隻偷腥貓兒的小尾巴。
隻促狹道:“今日文華殿日講結束的時候,我遇見侍郎大人了。”
這說的該是薑伯遊。
薑雪寧不明白他什麼意思,眨眨眼看他。
燕臨便挑眉道:“他問我,前陣子是不是教了你點什麼治人的法子,好叫你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假充賬冊整府裡麵不聽話的下人。我一想,無緣無故該不會問到我身上,且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便認了下來。但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沒有教過。”
薑雪寧垂下了眼眸:“我便是知道你會為我圓謊,所以才推到你身上的。”
燕臨笑著一刮她鼻梁,隻問:“那是誰教的?”
薑雪寧道:“自己琢磨的。”
燕臨凝視著她,有那麼一小會兒沒有說話,一雙沉黑的眼眸底下,目光微微閃動,最終卻是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道:“我的寧寧有秘密了。”
是。
你的寧寧有秘密了。
隻是這個秘密,她永遠不敢告訴你。
薑雪寧隻重新抬了眼來望著他,一雙眼珠黑白分明,像是琉璃珠子一般通透好看,卻不說話。
燕臨便道:“那等有一天你想告訴誰了,便告訴我好不好?我想成為全天下第一個知道寧寧秘密的人。”
少年望著她的眼神,竟是無限的包容。
薑雪寧有那麼刹那的心軟。
然而記憶裡翻騰的又是上一世他還朝後帶著滿身酒氣走進自己寢宮時的種種,攥著那白瓷藥瓶的手指微微緊了緊,但終究還是點了點頭,道:“好。”
燕臨於是滿足了,先前那一點小小的不快頓時消散了個乾淨,隻看時間也不早,又怕錯過宮門下鑰的時間,不舍道:“這幾日你們都在學規矩,隻怕還要被先生考校學問,我也不好明著來找你。明日還是這時候,在這兒見。我去打聽打聽你們第三日考些什麼,也好叫你有些準備,到時給你。”
薑雪寧無言。
上一世考了什麼,她其實還記得不少,隻不過這一世知道不知道也並沒有什麼區彆,因為根本就沒打算讓自己過。
但她也並未拒絕少年此刻的善意。
依舊道:“好。”
次日還是尚儀局的人來。
隻不過這一次教的就不是簡單的禮儀了,而是對宮內各種人的稱呼,甚至於還教了調香、製香的手藝與手法。
所有人都以為今日的薑雪寧該是一樣笨拙。
可萬萬沒想到,今天的薑雪寧就像是忽然開了竅一般,學什麼都會,學什麼都快!
對宮內各種人的稱呼,隻重複三次,便可倒背如流;
行走進退的規矩,隻看女官示範一遍,就能完整記住;
至於製香就更不用說了。
聞香,辨香,調香,焚香,纖纖素手一翻,做來那是頭頭是道,且每一個動作都稱得上是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昨日因為薑雪寧學禮儀被折騰了個夠嗆的蘇尚儀,今日來本是沒抱著什麼希望來的,隻想著實在沒辦法就聽長公主的話,輕輕這麼饒過她算了。
可誰想到這薑二姑娘竟跟變了個人似的!
旁人也許注意不到,可她站在薑雪寧麵前是看了個清清楚楚:薑雪寧拿起那一隻烏木香印時,微抬了小指,用香匙撥了香灰到香印上,然後將其打在鋪好的爐灰上時,不偏不倚,竟是端端正正。這一枚打下的香篆,正好綻開的花心向著正前方!
反觀旁人,動作雖沒錯,可落下的香篆大多不注意方向。
有的倒著,有的歪著。
雖然大多製香的人都不講究香篆要擺放得端端正正,可牡丹國色天香,向來是每一朝皇後的愛物,所以蘇尚儀自己打香篆的時候都會十分留意。
沒想到,薑雪寧竟有這般蕙質蘭心,能留意到這種極小的細節……
蘇尚儀忽然便忍不住用一種全新的目光來看她,在她打好香篆後,慢慢地道:“長公主殿下對你青眼有加,果然是有緣由的。想來世上有些人天生四肢不協調,連在平地上走路都要摔跤。二姑娘或恐便是其中之一。不過今日做得很好。尤其製香,該是第一。”
薑雪寧波瀾不驚。
上一世她的禮儀就是跟著蘇尚儀學的,且後來又在宮中那麼久,想要做自然能比彆人做得更好。
更彆說製香了——
這可是她上一世除了當皇後之外不多的幾個嗜好之一。
至於牡丹,她自己就是當皇後的,能不在意嗎?
隻是眼下當著蘇尚儀的麵當然不能這麼講,她隻道:“臣女是自己偏愛此道,所以有所研究,今日在尚儀大人麵前,是賣弄了。”
蘇尚儀卻已是對她刮目相看了。
聽她這般講,也隻當她是謙虛,說話時的語氣比起昨日的勉強,已是一片自然極了的溫和,道:“今日姑娘該學的都學完了,算是完成得最早的,可在一旁先休息休息,看看彆人。”
其他人:“……”
都說是風水輪流轉,怎麼就轉不到她們身上呢!
昨天薑雪寧是學得慢,蘇尚儀對她百般容忍;今日她是見了鬼般學得飛快,蘇尚儀又對她百般誇獎!
現在居然還坐到一旁休息去了!
他們簡直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能學得那麼快,記得那麼牢,做得那麼好?!
薑雪寧今日實是已經不耐煩應付了:既然知道從禮儀這一條上已經沒辦法讓自己離宮,再裝下去也不過是給自己找苦頭吃,還不如用最快的時間完成得最好,也好坐在一旁休息,省得流一身臭汗。
至於旁人怎麼看,她也不管。
誰還能開了天眼猜出她是重生的不成?撐死也不過跟蘇尚儀一般為她找一個四肢天生不大協調、昨日可能太過緊張的理由。
姚蓉蓉是昨日除了薑雪寧之外學得最差、最慢的一個,她本以為今日薑雪寧也會跟自己一塊兒挨罵,還覺著二人同病相憐。
可一眨眼薑雪寧已經完成坐下了。
她卻還站在眾人之中,徹徹底底成為了所有人裡麵最慢也最笨的一個,一時惶然無措,隻用一種羨慕又驚訝的目光看著薑雪寧,暗暗覺出了幾分苦澀。
沈芷衣想著今日學的內容要更複雜些,便早早去太後的壽安宮請過了安趕到仰止齋這邊來,結果剛走進來就看見薑雪寧竟然坐在一邊。
一問才知道她已經學完了。
一時望著她,心底竟然生出了幾分感動,又上前拉了薑雪寧的手,笑道:“我就知道,寧寧不會是個笨人,但完成得這樣快,昨日又那般努力,想必是為了不讓我失望。寧寧你可真是太好了!”
薑雪寧:“……”
現在告訴沈芷衣,她做的一切其實跟她沒什麼乾係,會不會立刻被她拖下去打一頓?
薑雪寧終究不敢冒險,默認了。
這時隻在心裡長歎一聲:還好明日要考校學問,考砸了就能離宮,不然她現在要直接祈禱老天爺乾脆降道雷把自己劈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