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上一世尤芳吟所說的她所在的那個世界, 再想想自己待的這地方, 薑雪寧也不知為什麼, 心底裡不大爽快起來。於是埋頭重新盯著這些先生們出的題看時,也越看越不順眼。
原本她是準備裝個不求上進的廢物。
但現在, 盯著盯著就生出幾分抬杠的心思來:反正也不留在宮裡麵, 還怕得罪這幫老頭兒?
薑雪寧纖細的手指提著那一管筆,慢慢在手裡麵轉了轉, 唇邊忽然就掛上了一抹笑。
整張題卷確如謝危先前所說,並不是特彆難, 所考校的內容大多都是孔孟之道,另加上一些詩文韻律, 樂理知識。
現在她已經用狗爬一般的字答了一小半。
至於這剩下的一大半……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當作何解?如何論‘君子貴立誌’?”
薑雪寧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在答卷上畫了個王八, 然後寫:“一說, ‘匹夫見辱, 拔劍而起,挺身而鬥, 此不足為勇也’,二說‘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既是‘匹夫’,便屬庸碌,何來有‘誌’?既無誌, 有什麼奪不奪的?予不知當作何解, 唯明了一事:聖人原來也胡說八道!”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請以‘德’字立論。”
這話的意思是, 孔子說,上天給予了我這樣的品德,宋國的桓魋能把我怎麼樣?
據說孔子去陳國時經過宋國,宋國的司馬桓魋聽說後,便去加害孔子。當時孔子正與弟子們在大樹下講周禮,桓魋便帶人砍倒了大樹,想要殺孔子。
這話是孔子在逃跑途中說的。
讀書人向來將孔子奉為“聖人”,凡孔聖人說的都是對的,便是瞎說鬼扯也能給你附會出一堆的道理來。
薑雪寧看著這句白眼差點翻上天。
一個人具備了“德”,就能逢凶化吉、不懼彆人的加害?扯什麼淡呢。而且這還是形容自己,吹起自己來也真是不臉紅。
對於這一題,她可有太多的“論”想要立了。
當下便又刷刷在答卷上奮筆疾書。
除了字醜一些外,沒什麼大毛病。
一個半時辰很快過去。
這時殿中其他人多已經停了筆,宮人敲響了殿中的銅磬,便上來收卷。
收到薑雪寧麵前時她還趴在案上一通寫。
宮人咳嗽了一聲:“薑二姑娘,交卷了。”
薑雪寧不為所動,都不抬頭看她一眼,隻道:“哦,等我寫完最後一句。”
宮人不由為難,下意識轉頭看向已經站起身向這邊看來的謝危。
謝危沒說什麼。
那宮人便隻好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地等著薑雪寧寫。隻是她這“最後一句”好像格外地長,刷拉拉又寫了許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時心底都有些納悶:不該呀。薑雪寧先前給他們押過的題好像都考到了,由此可見她是早有準備的,而這題卷也不是很難,似蕭姝、樊宜蘭這樣的,其實隻花了一個時辰便將答卷寫好了,隻是都不願出風頭,沒有提前交罷了。怎的她需要這麼久?
好不容易,她終於擱了筆,這才把寫得密密麻麻的答卷從案上揭了起來,吹了吹墨跡,然後交給了等待已久的宮人:“有勞了。”
宮人暗暗鬆了一口氣。
她隻當是這位薑二姑娘對待考校格外認真,學識淵博,因而答卷才這樣滿。可當她接過答卷來一看,這滿眼鬼畫符似的字是認真的?而且還寫了這老多……
額頭上冷汗都差點出來。
宮人也不敢多言,收好所有答卷做了一番整理後,便呈上去給了謝危。
這時便算考校完成。
眾人多少都放鬆了一些下來。
方妙坐的位置距離薑雪寧近些,看著上方的謝危接過答卷來在案頭上鋪平之後,便將腦袋湊到她身邊,問:“你怎麼答了那麼久?難道是題中有什麼不大容易發現的玄機?”
玄機是沒有的。
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杠精的智慧。
薑雪寧也抬眸向上麵看了一眼,見謝危並沒有注意下麵,才轉頭壓低了聲音道:“我隻是比較笨,所以答得比較久。”
笨?
她看著像是跟“笨”字沾邊?
方妙瞬間不想跟她說話,隻覺她這是“明明很厲害卻偏要謙虛兩句”的虛偽,於是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裝吧。”
薑雪寧見她不信,也不好再多解釋什麼了。
反正答完卷後她一身輕鬆。
這次的答卷完全是“對症下藥”,隻怕那幾個老頭兒見了得吹胡子瞪眼,氣出二兩血來。她不愁出不了宮!
於是便悄悄開始打量謝危。
案頭上放在最麵上的一份答卷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的。
一手簪花小楷極為漂亮,看得出練過很長的時間。
謝危看過之後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將這份答卷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答卷來看,神情還是淡淡,下頭坐著的眾人,沒辦法從中看出什麼端倪來。
可等到第五份答卷時,他眼角忽然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正密切注意他神情的薑雪寧,心中頓時一震:到自己了,到自己了!
想想上一世的謝危。
熟讀聖賢書,精通百家言,寫得一手好字,談得一手好琴,也不知見了她這一份答卷,會不會七竅生煙?
這人若要當場變臉,該多刺激?
天知道謝危在看過了前麵四份字跡工整的答卷後,驟然間看見這第五份答卷上密密麻麻的狗爬字時,心底受到了多大的衝擊。
橫豎不直,撇捺倒歪。
活像是道士畫鬼符,便是連學堂裡七八歲的孩童都能寫得比這好!
有那麼一刹那,他眉尖蹙起,抬手便想將這一張答卷扔到地上去。
可一看卷首,“薑雪寧”三個字映入眼底。
謝危捏著答卷的手指便緊了緊,隻將目光抬起,向著此刻殿中已經被外麵天光照得明亮的一角看去,竟看見薑雪寧正偷偷看著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底有點狐狸似的狡黠的暗光。但他視線才一轉過來,那種慧黠的暗光立刻消失了個乾乾淨淨,隻用一種尷尬又怯生生的目光看著,很快便低下頭去,好像知道自己答得有多糟糕,心底很為此忐忑似的。
謝危足足盯了她半晌。
薑雪寧以為他隻是看一眼就會收回目光,所以埋下頭去之後不久,便又抬起頭來,想繼續看謝危反應。
可誰想竟正正對上他根本沒收回的目光。
一瞬間汗毛倒豎!
儘管謝危一張臉上並沒有什麼嚴苛冷厲的表情,顯得淡泊,像是一片波瀾不興的海麵,可薑雪寧卻覺這下麵藏著翻湧的暗潮,令人心驚。
外麵越是平靜,內裡越是洶湧。
她脖子後麵都涼了一下,強忍住了拔腿就跑的衝動,又慢慢把自己的腦袋埋了下去,可這一次卻是怎麼也不敢再抬起來了。
謝危這才極緩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看這一張答卷。
殿中忽然安靜極了。
因為所有同樣在暗中注意謝危神情的其他世家小姐們,十分驚訝地發現,原本一張答卷根本不需看上半刻的謝先生,對著這第五份答卷,竟然已足足看了有一整刻。
那神情雖然看不出深淺來,可莫名叫人害怕。
一時所有人都生出幾分忐忑。
一則祈禱這張答卷千萬不要是自己的,二則又忍不住去想,這張答卷上到底是寫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容,竟能讓身為太子少師的謝先生看上這麼久?
正在這當口,先前出去的三位翰林院的老學究從外頭踱步回來了,一看便知道眾人已經答完了題,於是走上來對謝危笑道:“正在閱看答卷吧?來,還剩下幾份,我們也來幫忙看看。”
說著便向案上的答卷伸出手去。
謝危眼皮微微一跳,隻不動聲色地將薑雪寧這份放在麵上的答卷抽了開,然後十分自然地扯過剩下的幾份答卷遞了出去,道:“有勞幾位先生了。”
幾位老學究也沒注意到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接過答卷來一人看個兩三份,一麵看還一麵做評:“這張答得簡直文不對題!這張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裡!連孟亞聖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都解不出,這還入宮伴什麼讀……”
殿內某幾位世家小姐一下白了臉。
薑雪寧這時卻稍稍安了心,暗道這幾個老頭兒可算是回來了,等他們見到自己的答卷,必定不會讓自己選上。如此,大事已成!
很快,幾位先生便看完了答卷,挑了四張出來,向謝危搖頭。
這是說這幾張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