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重是個規矩極嚴的人,既做了決定,便根本不管下麵人包括長公主在內是什麼表情,畢竟長公主將來也要嫁人,聽一聽總是沒錯的。
他自顧自翻開了書頁,便叫眾人先看第一篇《卑弱》。
隻道:“古時候,女嬰出生數月後,都不能睡床榻,而是使其躺在床下,以紡錘玩樂,給以磚瓦,齋告先祖。這是為了表明其出身之卑弱,地位之低下。紡錘磚瓦則意在使其明白,她們當儘心勞作,從事耕織,且幫夫君準備酒食祭祀。所以,為女子,當勤勞恭敬,忍讓忍辱,常懷畏懼……”
整個殿內一片安靜。
沈芷衣的麵色也有些陰晴不定。
薑雪寧坐在後麵角落裡,聽見這番話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與蕭氏一族鬥狠時,前朝那些雪片似飛來力勸皇帝廢後的奏折。她曾在沈玠病中偷偷翻出來看過,上頭一字一句,字字句句皆是婦德女禍,與張重此刻之言的意思就重合了個七八。
女嬰生下來連睡床都不配!
哪裡來的狗屁道理!
張重還板著一張臉在上頭講。
薑雪寧卻是豁然起身,直接把自己麵前的書案一推!
“吱嘎,哐啷!”
書案四腳一下從大殿光滑的地麵上重重磨過,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響,書案壘著的書本與筆墨全都倒塌滾落下來,一片亂響,驚得所有人回頭向她望來。
張重立刻皺起了眉頭看她:“怎麼回事?”
薑雪寧道:“先生,我惡心。”
張重也知道這是個刺兒頭了,聽見這話臉色都變了:“你罵誰!”
薑雪寧一臉茫然:“真是奇怪,我說我犯惡心,先生怎能說我罵人呢?許是我昨日沒注意吃壞了肚子,也可能是今日聞了什麼不乾不淨臭氣熏天的東西,若再這殿中嘔出來,隻怕攪擾了先生講學。所以今日請恕雪寧失禮,先退了。”
她話說得客氣,然而唇邊的笑容是怎麼看怎麼嘲諷,半點沒有客氣的樣子,轉身從這殿中走時,連禮都沒行一個。
所有人都驚呆了。
見過逃學的可逃得這麼理直氣壯膽大妄為的,可真就見過這一個!
張重更是沒想到這薑雪寧非但不服管教,竟然張嘴撒謊當著他的麵從他課上走,一張原本就黑的臉頓時氣成了豬肝,抬起手來指著她背影不住地顫抖,隻厲聲道:“好,好,好一個不服管教的丫頭片子!這般頑劣任性之徒,若也配留在奉宸殿中,我張重索性連這學也不必教了,屆時且叫人來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薑雪寧腳步早都遠了。
聽他在背後叫囂,連頭都懶得轉一下。
上輩子這老頭兒的課她都沒去上過,倒不知他脾氣這樣爆,可料想也是個翻不出什麼浪來的:畢竟她上一世從一開始就沒上過課,也沒見這老頭兒有本事治她啊。
想著她便冷笑了一聲。
隻是此刻還沒過辰時,想在這宮中走走吧,宮內上下隻怕正為著那玉如意一案暗地裡潮湧;想要回房去睡覺吧,又覺著一個人待著無聊。
薑雪寧一琢磨,乾脆轉過方向去了偏殿。
謝危昨日叫她下學後下午去學琴,反正如今她也有空,不如去看謝危在不在,若在便早早將今日的份兒學了,也省的下午還要去受磋磨。
奉宸殿的偏殿就在正殿旁邊,轉過拐角就到。
她一看,外頭竟然沒人。
上一次來守在外麵的小太監並不在,那兩扇門也拉上了緊緊地閉合著,裡麵也沒半點聲音傳出來。想來謝危這時辰沒在,小太監似乎是專伺候他的,自然也不在。
薑雪寧撇了撇嘴,歎口氣便準備走。
隻是剛要抬了腳步邁下台階時,廊下的花盆旁邊忽然傳來“喵嗚”地一聲叫喚。
她腳步頓時停下。
這叫聲聽著耳熟。
薑雪寧循聲到那花盆邊角上一看,裡頭那窄窄的縫隙間竟然團著隻巴掌大的小白貓,兩隻軟軟的肉爪子正按著一塊不知哪兒來的魚肉,伸著粉嫩嫩的小舌頭去舔了吃,再吞進嘴裡。
“是你呀!”
她一下認出這正是那回蹲在謝危窗沿上被那小太監抱走的小貓兒,驚喜不已。
太久沒抱過貓,手有點癢。
薑雪寧蹲下來看了它一會兒,越看越覺得可愛,終於是沒有忍住,輕輕伸出手去,將這小團子抱了,擱在自己膝蓋上,就在這偏殿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那小貓兒竟也不怕生。
魚肉已經吃進肚裡,它略略舔了舔爪子上柔順的白毛,薑雪寧纖細的手指則輕輕扶著它那顆小小的腦袋,於是它便十分受用地眯起了眼睛,一副慵懶的姿態窩在了她的袖間。
薑雪寧這一時隻覺得什麼煩惱都沒了。
偏殿靜寂無人,天光灑落台階,穿著一身雪青衣裙的少女懶懶地坐在台階上,輕撫著一隻同樣懶洋洋的小白貓兒。
隱隱還能聽見正殿那邊傳來張重講學的聲音。
薑雪寧都當沒聽見。
隻是坐在這台階上擼了一會兒貓之後,她忽然就聽見宮牆另一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一名太監壓低了的嗓音:“那奴晚些時候再來請少師大人……”
謝危!
薑雪寧一怔,那腳步聲已到了宮門口。
她下意識地便飛速將原本擱在膝上的小貓兒兩手抱了藏進寬大的袖中,略作整理遮了個嚴實,然後抬頭盯著宮門。
謝危果然出現在了那裡。
他顯然沒料著偏殿前麵會有人,一抬眼看見薑雪寧,麵上那如霜的冷寒尚未來得及收起,尚顯森然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薑雪寧一怔,背後汗毛都差點豎起來。
隻是下一刻他便收斂了,讓這一陣令人膽寒的森然快速消失,仿佛一刹的錯覺似的,眨眼沒了影蹤。
重新出現在薑雪寧麵前的,又是那個毫無破綻的謝危。
他看了還坐在台階上的薑雪寧一眼,又向著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兩道清雋的長眉便不由蹙了起來,走上前來站住腳,問:“我是叫你下午來,這時辰張先生還在講學,你不聽課坐這裡成何體統?”
薑雪寧袖裡抱著貓,不敢亂動。
隻是見了謝危若不起身行禮難免也惹他懷疑,因而動作放得十分小心,慢慢地站了起來,依舊讓寬大的兩袖遮著自己的手,欠身道:“見過謝先生,張先生的課我不想聽,心裡便想若能來這裡先上謝先生的課,謝先生又正好在的話,正好將下午的琴學了,也省的再來一趟。”
她心裡罵自己鬼迷心竅,剛才最好的選擇分明是一把把貓扔出去,權當與自己沒關係。
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是以一麵說話,一麵還在心裡祈禱:小貓小貓乖乖聽話,大魔王就在眼前,可千萬不要在這時候叫喚,不然他立刻變臉把你煮了吃了!
謝危聽她這般說辭,眉頭不僅沒鬆開,反而皺得更深,隻道:“張先生尚未下學,你出現在這裡必是早退或逃學;不上張先生的課卻來上我的課,若讓張先生聽了又該作何猜想?枉我昨日見了燕臨還同他說你懂事聽話不用擔心,未料你頑劣成性不知悔改!”
薑雪寧聽得噎住。
儘管上一世與謝危也很不愉快,她對此人又恨又怕,可卻下意識很自然地認為他同彆的先生是不一樣的,且對她們這些女學生也並不與彆的先生一般輕視,然而眼下竟疾言厲色不分青紅皂白便出言責斥,還將燕臨抬了出來。
這是她一塊柔軟的痛處。
更不用說今日還從沈芷衣那番不一般的態度裡察覺到了些許不祥的蛛絲馬跡!
她一下就直直地看著他。
眼眶發紅,然而並不是掉眼淚,而是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平與憤怒,胸口起伏間,隻覺一股意氣激蕩,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以至於在謝危冷臉抬步從旁走過的這刻,她惡向膽邊生!
原本藏在袖中的那貓兒直接被她抱了出來,冷凝著一張臉,徑自往謝危的麵前遞去!
“喵嗚!”
那小貓兒原在她袖中慵慵懶懶昏昏欲睡,乍然被她舉起來,嚇得背脊骨上那條毛都聳立起來,十分適時地驚慌一聲叫!
謝危是才得了慈寧宮那邊來的密報,剛回來又見薑雪寧逃學,自然不大能裝出一副好臉色,甩了袖便要上台階進偏殿。
哪裡料到薑雪寧袖裡藏著乾坤!
在那一團小貓兒湊到他麵前時,他瞳孔劇烈收縮,眸底晦暗如潮,麵色鐵青,整個人手背上起了一串雞皮疙瘩,立時後撤了一步,舉袖便將薑雪寧的手拂開!
薑雪寧怕傷了那小貓抱得本來就輕,被拂開之後,小貓兒受了驚,一下便從她手中掙脫開去,跳到地上,見著閻王爺似的,一溜煙順著宮牆跑遠了。
原地隻留下薑雪寧與謝危麵對麵站著。
薑雪寧臉上沒表情,謝危臉上也沒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