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進了偏殿。
薑雪寧那張蕉庵還同他的峨眉一道掛在牆上。
他看見便想起來, 欲讓薑雪寧將這琴一並帶走,不成想轉過頭來, 竟見薑雪寧兩眼微紅地看著他, 一跺腳, 賭氣似的便下了台階, 留給他一道背影,徑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話便沒能說出口。
偏殿裡靜悄悄的。
昨日焚過的香已經冷了,徒留一爐沒有餘溫的殘灰。
謝危坐下來。
有一會兒之後那股氣漸漸消下去, 才想自己不該生氣。她年歲不大,雖有些精怪頑劣處, 可還有些小女孩兒心性,那模樣不過一時同他使了性子罷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性。
是近日來出的事太多太亂, 攪得他心神不寧?
他慢慢地擰了眉, 抬起手指來,用力壓了壓眉心。
*
薑雪寧一路回去, 卻是覺得心底一股意氣難平。
謝危同她說那句話時, 她覺著自己或許是沒留神傷了人, 觸著人逆鱗, 有一瞬的內疚。可謝危下一句話讓她走,讓她不用學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腦湧上來。
她於是將那一股內疚全拋了,固執地覺著自己沒錯。
“不學便不學, 以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著宮道上那緊緊鋪實的石板,薑雪寧向著仰止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話雖這麼說, 實則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離謝危遠點,也怵著琴這一道,可自己不想學和謝危不讓她學了,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無論如何心裡是一股氣攢上了,越往下壓氣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裡,左看那花瓶裡剛插上的樹枝是歪的,右看那書案後才掛起的名畫是醜的,有心想要打砸點東西撒氣,可這屋內種種擺設儘是沈芷衣著人為她布置,無論如何也沒舍得下去手。
末了隻能抓了那棋盤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薑雪寧撿起來就一顆顆朝牆上扔,一顆比一顆用力,直打得那牆篤篤作響。
“還當你姓謝的是什麼好東西,原與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學自有自己不願上學的理由,平心而論,薑雪寧覺著自己還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詩經》的趙彥宏偏心,教書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寫草書,她也沒翻臉不學,而是把這些細枝末節忘掉聽他們講學。
可張重不一樣。
她聽不得這人站在殿上胡說八道,講些令人作嘔的言辭。
薑雪寧本以為謝危不同凡俗。
儘管上一世此人確有謀逆屠戮等等驚人血腥之所為,可恰是如此才證明他並非一個循規蹈矩之人,該能體她不願上那張重之學的因由。
可她才說了自己不願上學,謝危連緣由都不問便說是她頑劣不知悔改。
如此獨斷剛愎,同那幾位惹人厭惡的先生有什麼區彆?
縱是上一世自己之死與此人謀反之事有脫不開的關係,可她也從未因此覺得謝危是個小人,是個庸人,相反,從另一種角度講,她極其認同此人的本事與才華。
然而今日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隻因為他在聽聞她不願上學後的臆測與獨斷。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進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裡,與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無二了,再稱不得什麼“半聖”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牆上,又彈落下來,滾在地上。
薑雪寧冷著臉都不看上一眼。
兩眼目光釘在那牆上,像是釘在誰身上似的,也把誰給射穿似的,透出些許凜冽。
其他人下學回來的時候,那兩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點點黑白散落滿地。
外頭有人輕輕叩了她門。
她拿了本話本子坐在躺椅上看,聽見聲音便問:“誰呀?”
外頭竟然響起沈芷衣的聲音:“寧寧,我。”
薑雪寧一怔,忙把話本子放下,起身走過去把拴上的門拉開,一抬頭就看見沈芷衣站在她門口,身後也沒跟著人,有些擔心地望著她:“你沒事吧?”
薑雪寧道:“不過是找借口逃了課,沒事。”
沈芷衣鬆了口氣道:“我猜也是。那張夫子,我聽了都忍不了!”
薑雪寧也覺這人實乃毒瘤,便想起自己以前想打小報告的事情來,拉著沈芷衣的手,讓她進了自己屋裡坐,道:“殿下也覺此人不可?”
沈芷衣犯惡心:“從來隻聞外頭閨閣女兒要學《女誡》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聽大倒胃口,哪裡將女兒家當做人看?可憎的是此般上不得台麵的東西,還要拿進宮裡,拿到學堂上來講!”
薑雪寧旁敲側擊:“那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沈芷衣原本隻是抱怨,並沒想到要處置,薑雪寧這話一說,她還真跟著想了一下,兩眼頓時一亮,拍手道:“對呀,本公主何曾受過這樣的氣?這《女誡》尋常人家胡來也就罷了,難不成本公主堂堂一個公主也要如此?我自告到皇兄與母後那邊去,也好敲打敲打這愚頑夫子,讓他取消了這一門。”
薑雪寧歡喜了幾分:“如此甚好。”
沈芷衣也跟著高興。
然而那眉眼才舒展開不久,便又忽然垮了下去,聲音低沉:“不過這兩日宮中事多,皇兄與母後都不大高興,換了往日必定對我百依百順,如今卻未必有閒心搭理我了。”
薑雪寧一時無言。
沈芷衣便歎了一聲,道:“不過也沒事,至多等這陣過去便好,晚些時候請安還是要向母後說上一聲。不想這些了,今日的先生糟心也沒關係,明天就是謝先生來上課了,要教我們那邊他新選編的文集呢!”
“……”
若不是她提,薑雪寧險些都要忘了還有這件事。
是啊。
謝危一人教兩門,往後她雖不去學琴了,可三日裡有謝危兩日的課,糟心的日子怕還多呢。
隻是她與謝危之間的齟齬也不必道與沈芷衣。
薑雪寧淡淡地笑了笑,道:“是啊,謝先生同旁人不一樣,明日便高興了。”
*
不管心裡對謝危此人已存了多深的偏見,次日起來還得要洗漱,收拾心情去上課。
薑雪寧昨晚上睡時已經想清楚了。
謝危若因這一樁事惱了她攆她出宮從此不用上學,那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回府就求了自己那和稀泥的爹浪跡天涯去;可若謝危隻不私底下讓她學琴,那學還是要繼續上的,見了謝危也恭恭敬敬,隻權當不熟,也當先前那些事都沒發生過。
至於謝危因此遷怒要害她死……
薑雪寧覺著他要除她趁早就除了,且上次入宮時有言在先,不至於因這些許小事暗計害人,失了他的氣度。
想謝危獨斷不分青紅皂白說她,她也抱了貓嚇他,堪堪算扯平。
所以把昨日的義憤拋下,心平氣和去了奉宸殿。
因為今日第一堂便是謝危的課,所以眾人都去得甚早。
怕課間無聊,方妙帶了副象棋。
趁著還未到卯正,她便把棋擺上,周寶櫻難得眼前一亮,不由分說就拉過了椅子坐在她對麵,放下狂言:“好嘛原來你還帶了一副棋,也不早拿出來。你們都道我隻會吃,我可告訴你們,才不是這樣!今天便叫我露一手,給你們瞧瞧。”
眾人都知道她是個活寶,完全沒把她的話當真,但熱鬨誰不想看呢?
於是全都湊了過來看她們下棋。
薑雪寧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的目光落在桌角那端端擺著的小冊書上:昨日她從奉宸殿離開時,推了一把書案,案上的東西都掉了下來,沒想到今日來都已經被伺候的宮人收拾了個妥當,連之前那本掉下去的《女誡》都合上了正正放在桌角。
沈芷衣來得晚些,撇著嘴,眉眼也耷拉下來,見了薑雪寧便喪喪地喊了一聲:“寧寧。”
薑雪寧一看便知是事情沒成。
她笑著寬慰她:“殿下先前就說了,太後娘娘與聖上事忙,有這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過些時候改一天再說此事,他們說不準就允了,何必這樣喪氣?”
沈芷衣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