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他這寒酸的客房後,她難免有些拘謹,隻道:“我姓尤。”
任為誌點了點頭:“那在下便稱您‘尤姑娘’吧,請坐。”
客房裡隻一張光禿禿的方桌,上頭擱著一盤已經冷掉的玉米烙餅,並幾隻茶盞,一壺茶水。
邊上擺了三把椅子。
他請尤芳吟坐到了自己的對麵,然後端了茶壺為她倒上一盞茶,慚愧地一笑:“前些天待客為人奉上這樣粗淡的茶水時,在下尚有些抹不開顏麵,可山窮水儘至此,便是想做麵子也做不了了。境況所迫,還請尤姑娘不要嫌棄。”
尤芳吟倒有些受寵若驚,雙手將茶盞接了過來,隻想起自己在伯府裡是連口粗茶也喝不上的,一時竟覺有些荒涼,隻低低道:“不嫌棄的。”
任為誌看著她。
她捧著茶盞喝了一口,目光一垂時看見了那盤冷掉的玉米烙餅,便抬眸望了任為誌一眼,慢慢道:“這我能吃嗎?”
任為誌一怔,看了看那盤烙餅,一張臉都快燒了起來,說話也變得磕磕絆絆:“這、這,中午的,吃是能吃,隻是已經放冷了……”
尤芳吟彎唇笑:“沒關係。”
她隻是有些餓了。
得了主人家的應允,尤芳吟便暫將茶盞放下,從那盤中拿起一塊玉米烙餅來,小口小口地咬了吃。
冷掉的食物滑入腹腔,被身體的熱度溫暖。
她明明也沒覺得自己很委屈,可才吃了幾口,眼淚便不知覺地一串串地滾落下來,險些哽咽。
任為誌隻以為是來了個不同尋常的主顧,哪料著她連半塊烙餅都沒吃完便哭起來?一時之間手忙腳亂,想找方錦帕來遞過去,可半天也沒找到。
隻能乾乾地道:“你,你彆哭,彆人還以為我怎麼你了呢!”
尤芳吟埋下頭去,盯著那塊玉米烙餅上被自己咬出的缺口,卻喃喃說了句毫不相乾的話:“活著都這麼難,麵子又算得了什麼……”
任為誌忽然愣住。
*
薑雪寧在車上等了有許久。
往左邊看,茶樓裡尤月不出來;往右邊看,客棧裡尤芳吟不出來。
她覺得很無聊。
無聊怎麼辦?
尤月在自己府裡作威作福,總欺負虐待尤芳吟,那她不下去找找尤月的晦氣,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啊。
這樣想著,薑雪寧果斷道:“下車。”
棠兒、蓮兒扶了她下來,她便直接往旁邊茶樓去了。
這茶樓是回字形,下頭搭了個台,專留給人唱戲或者說書的,隻是這時候既沒有唱戲的也沒有說書的,看著頗為冷清。
尤月在二樓。
薑雪寧進去便朝樓上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見尤月的位置,便對著迎上來的堂倌一指那位置,把憋了好些日子的驕矜氣都拿了出來,道:“我要樓上那個位置。”
堂倌一看她來的架勢,再看這一身打扮,就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當下笑臉都堆出來了,想把人往裡頭迎,誰想到這嬌小姐出口驚人。
笑臉都僵住了。
眼皮跳著朝樓上看了看,他咽了咽口水道:“可,可那位置已經有人了……”
薑雪寧眼皮一掀,斜睨他一眼:“叫她滾啊。”
堂倌:“……”
看出來,這姑娘跟上頭那位有仇,是找事兒來了啊!
堂倌額頭上冒冷汗,一時不知該怎麼處理。
這茶樓也沒多大。
從樓上到樓下也沒兩丈,下頭說話上頭聽得清清楚楚。
尤月正在上麵嘀咕尤芳吟怎麼還不出來,結果就聽見下麵有人說話,還說什麼“叫她滾”,要知道此刻樓上的客人可不多,而且這聲音聽著忒耳熟了。
她眉頭一皺便朝樓下看去。
這一眼差點沒叫她恨得銀牙咬碎,豁然便從座中起身:“好啊,冤家路窄,我不來為難你,你薑雪寧倒來為難我!還敢叫我滾?!”
薑雪寧一抬頭,好像這時候才看見她似的,驚訝地一掩唇:“我還當是樓上哪個沒眼色的占了我中意的位置,沒想到是尤二小姐啊!”
尤月氣急:“你——”
眼看著難聽的話就要出口,可她眼珠子一轉,愣是忍住了,隻一挪步,姿態嫋娜地從樓上順著樓梯慢慢走下來,掐著嗓子道:“唉,原還想同你計較,可一想你現在簡直是掉毛的鳳凰不如雞,倒覺得你可憐了。”
上輩子這樣的奚落薑雪寧聽了不知多少,實在不大能激起她的火氣,隻笑看著尤月走近。
她麵色不變,尤月麵色卻變了。
見這話不奏效,心底新仇舊恨湧起,便越發惡毒了起來:“你看看你,小門小戶的出身,莊子上長大的野人,半點規矩不懂也想攀上枝頭做鳳凰。宮裡麵我是不敢說,到了外頭卻該勸你一句,做姑娘家的不知檢點同男人勾勾搭搭敗壞女兒家的名聲也就罷了,偏還瞎了眼挑不著命長的。也不知往日誰仗著勇毅侯府勢大欺人,到如今那一家都要殺頭了。先是燕臨世子,也不知往後那張遮會如何呢!”
薑雪寧眸底的顏色終是深了些。
她慢慢地勾起了唇角,目光在這茶樓中逡巡了一圈。
末了自語似的一聲嘀咕:“奇怪,這茶樓裡怎連魚缸也沒一個呢……”
魚缸!
尤月聽得這兩個字,背後汗毛幾乎立刻豎了起來,瞬間想起當時眼前這瘋子冷著一張戾氣深重的臉壓住自己的腦袋死命往魚缸裡摁的場景!
一種危機感立刻爬上了身!
她看到薑雪寧的目光轉了回來,輕輕地落在她身上,甚至伸出手來搭在她肩上,頓時嚇得尖叫了一聲,朝她的手拂去!
薑雪寧小時候在莊子山野上混便是人見人怕的小魔頭,更彆說重生而來積攢得一身壓抑不能釋放的戾氣,根本不懼一個小小的尤月。
她琢磨著想讓尤月對自己印象更“深刻”些。
可還沒來得及動手,便聽她身後棠兒低低對她道:“芳吟姑娘來了!”
薑雪寧眼皮一跳,登時想起自己以前在尤芳吟麵前撒過的謊來,自己可才是那個被尤月欺負得連話也不敢多說的人啊!
可不能露餡兒!
她應變極快,根本都沒等尤月反應過來,兩腿一彎,便驚叫一聲,柔柔弱弱地跌倒在地,一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心口,一手半掩麵啜泣起來:“尤小姐,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
尤月覺得這場景有點熟悉,後腦勺條件反射般的開始發麻。
她先朝著周圍看了一眼,確認既沒有長公主在,也沒有燕臨在,這才鬆了一口氣,轉頭一看薑雪寧還在做戲,氣不打一出來,萬般惱怒地叱罵起來:“你這個瘋子!成天裝模作樣給誰看?我推了你嗎?我推了你嗎?我就是真推了你又能把我怎樣?以為現在有誰能看到嗎?”
尤月話音剛落,一錯眼,終於看到了站在茶樓門外的尤芳吟。
這在她眼中向來溫順好欺負的人,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眼眶更是發紅,一字一頓地問:“你推了二姑娘嗎?”
尤月這才想起薑雪寧是尤芳吟救命恩人。
可她不覺得自己需要懼怕尤芳吟,左不過一個小妾生的庶女罷了。
當下冷笑一聲,還想嘲諷。
哪裡料到下一刻竟見著尤芳吟連話都不多一句,直接抄起了茶樓大堂裡一條板凳,向她走了過來!
“啊你乾什麼!”
“你瘋了!”
“來人,救命,救命啊!!!”
尤芳吟才從對麵客棧過來,剛見著薑雪寧時隻覺萬分驚喜,可隨即便見她二姐姐竟將二姑娘推倒下去,那一時間隻覺得心裡冰冷一片。
可轉瞬這冰冷就化作了無窮的怒焰!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瘋了,可這一刻卻再也不想退讓,更不想退縮妥協,隻想要自己強一點,再強一點,也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那條長凳拎在手中,她也看不見這茶樓中驚亂的其他人,眼底隻有尤月一個,便一步一步,向著她逼近。
尤月哪裡見過這樣不要命的?
即便口出惡言也不過是個閨閣小姐,更何況從未見過尤芳吟這般凶神惡煞如被邪魔附體一般的模樣,嚇得連連後退,眼淚都出來了:“你,你滾開,來人啊,救命啊!”
她扯了嗓子尖叫。
可連丫鬟都被嚇住了,紛紛尖叫著後退。
尤月慌亂之間跌坐在地上,向周圍投去求助的目光時卻正正好瞥見了方才跌坐在地的薑雪寧——
這賤人哪裡還有先前柔弱可憐模樣?
完全一副慵懶姿態,好整以暇地輕輕整理自己垂落的發縷,甚至頗帶了幾分憐憫歎息地看著她。
還輕輕擺手吩咐身邊丫鬟:“勸著些,彆鬨出人命。”
尤月氣瘋了!
同樣的一招竟然對她一個人使了兩遍,而她中過了一次之後,第二次竟然還是中計!
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個可恨的妖!豔!賤!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