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辦差的錦衣衛生得平頭正臉,一步從茶樓外麵跨門檻進來時,心裡不由嘀咕著,還往身旁看了一眼:新晉的錦衣衛千戶周寅之就走在他左邊。
玄黑底色的飛魚服上用細密的銀線繡著精致的圖紋,腰間一柄繡春刀壓在刀鞘裡,周寅之的手掌便輕輕搭在鑄成老銀色的刀柄上。
他身形甚高,走進來時帶給人幾分壓迫。
鷹隼似的一雙眼睛抬起來掃視,便看見了坐在茶樓大堂裡,氣定神閒喝著茶的薑雪寧。薑雪寧對麵還坐了個麵色鐵青的貴家小姐,身旁也站了個垂首低眉顯出幾分沉默的姑娘。
後麵兩個他都不認得。
那辦差的錦衣衛是他下屬。
京中這些小事本是不需要他一個千戶出麵的,可衙門裡來的是棠兒,點了名要跟他報案,再一說,周寅之便知道是薑雪寧要辦事。
是以叫上幾名下屬,他也跟著來了。
打頭的那下屬叫馮程,生得五大三粗,一雙眼睛睜著銅鈴般大,有些嚇人,此刻卻略帶幾分遲疑地看了他一眼。
周寅之便輕輕點了頭。
馮程會意,站直了身子,走上前去朝著堂中喝問:“誰報的官?”
薑雪寧看了周寅之一眼,才轉眸看向馮程,起身來淡淡道:“我報的官。”
尤月也跟著站起,卻恨不能消失在此地。
馮程左右看看,既沒死人,也好像沒人受傷,不由納悶:“你是苦主嗎?為何事報官?不是說有人尋釁滋事?人在何處?”
薑雪寧伸手一指:“都在此處啊。”
她先指了尤月,又指了尤芳吟。
尤月氣得瞪眼。
尤芳吟卻是眨了眨眼,老實講她不知道薑雪寧要做什麼,但方才她溫暖而用力地一握,卻讓她相信二姑娘絕對不會對她不利,是以並不說話,隻是看著。
薑雪寧把情況說了一遍:“大人您想想,天子腳下啊,連長凳都抄起來了,若不是我們攔得及時,隻怕已經鬨出了人命!這位是清遠伯府的尤二姑娘,她便是苦主,不信您可問問。”
馮程一聽是伯府,上了點心。
他轉頭看向尤月:“她說的可是真的?”
尤月方才與薑雪寧僵持著的時候已經喝了半盞茶,仔細想了想,錦衣衛名頭上雖然還管著京中治安,可這件事實在小得不值一提,即便是來了,人家日理萬機隻怕也不想搭理。
無論怎樣,她才是苦主。
苦主不追究,這件事薑雪寧就彆想挑出什麼風浪來算計她。
是以此刻尤月毫不猶豫地否認了:“沒有的事!”
薑雪寧補刀:“可大家剛才都看見了呀。”
尤月臉色瞬間難看下來,強忍住了磨牙的衝動,一字一頓地道:“還請大人明察,動手的其實是我伯府的庶女,且也沒有打著,有事回去讓父親懲罰她就好,不必追究。”
馮程簡直覺得莫名其妙:“你不追究?”
尤月斬釘截鐵:“對。”
薑雪寧一把算盤早在心裡麵扒拉地啪啪作響,隻覺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一箭雙雕之計,眼瞧著尤月已經入了套,哪裡肯讓煮熟的鴨子飛走?
她才不管尤月怎麼想呢。
當下便在旁邊涼涼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尤芳吟在家裡犯了事兒由伯府來處理自然無可厚非,可在外麵犯了事兒,卻是要國法律例來管。說輕了是打打架,說重了那是想殺你卻沒殺成啊!還不嚴重嗎?”
“不是,你這姑娘怎麼回事?”
馮程不知道薑雪寧身份,在知道尤月是伯府嫡二小姐之後下意識以為周寅之乃是為尤月來的,且錦衣衛也不想管這雞零狗碎的事情,誰還不想少兩件差事呢?
所以他看薑雪寧很不順眼。
當下便皺了眉盯著她,聲音不覺大了起來,道:“人家苦主都說了這事兒不追究,在旁邊你嚷嚷什麼?”
尤月麵上頓時一喜。
薑雪寧看了馮程一眼。
馮程還覺得這姑娘也不知哪兒來的這麼多事,在錦衣衛裡耀武揚威慣了,還想要繼續訓她,沒料這時斜後方忽然傳來一道平靜而冷硬的聲音:“你又嚷嚷什麼?”
馮程脖子一涼。
他聽出這是周寅之的聲音,僵硬著身形轉過頭去一看,便見周寅之皺著眉看他,一雙沉黑的眼眸冷而無情,簡直叫他如墜冰窟!
什、什麼情況?
他不過說了那沒眼色不懂事的姑娘一句,千戶大人怎麼這個反應?
錦衣衛是個勾心鬥角、人相傾軋的地方,馮程好不容易混進來,也算有點小聰明,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隻怕是自己吼錯人了!
尤月彎起的唇角已然凝固。
薑雪寧唇邊卻掛起了一抹諷笑。
整座茶樓裡寂靜無聲,堂倌戰戰兢兢地望著大堂裡這一乾錦衣衛,隻在心裡與眾人一般嘀咕:乖乖,怎生搞出這樣大的陣仗?
周寅之走上前來,竟是拱手欠身向薑雪寧一禮:“手底下這些人不知輕重,言語冒犯二姑娘,還望二姑娘莫怪。”
薑雪寧與尤月在自家都是行二。
可現在不會有任何人誤以為周寅之口中所稱的“二姑娘”說的是尤月。
先前訓了薑雪寧一句的那下屬馮程,這會兒額頭上冷汗都嚇出來了。
尤月更是麵色驟然一變!
到這時終於明白薑雪寧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果然是換了手段來對付她啊!
看著眼前這個身穿錦衣衛飛魚服的高大男人,她簡直抖如篩糠,連聲音都連不起來了:“你、你們……”
周寅之也不笑,更不管尤月是什麼反應,隻道:“京中近些日來亂黨橫行,早下過令諭不許尋釁滋事,你等卻是明知故犯,且在這茶樓之中一時半會兒也詢問不出結果,無法判斷是不是企圖行凶未遂。來人,將這兩嫌犯都押了,回衙門候審。”
身後數名錦衣衛立刻應道:“是!”
這些人早抓過了不知多少王公貴族,遇著女子下手也是毫不客氣,根本不管人如何掙紮,立時便上去把人給拿住了。
尤芳吟還好,並不反抗,一副乖覺模樣。
尤月卻是死命掙紮。
他們伯府以前也是與錦衣衛有關係的,自然知道這幫人訊問都有什麼手段,隻聽說朝中那些官員落到錦衣衛手中都是生不如死,她哪裡敢去?
當下便哭喊起來:“薑雪寧你好歹毒的心,竟與這幫人勾結要害我性命!你——”
薑雪寧眉頭一皺,先前還虛與委蛇做出一副良善麵孔,此刻卻是眼底所有的溫度都退了下去,隻看著她,嗓音毫無起伏地道一句:“你嚷嚷什麼?”
人站在堂中,冰雪似的。
一身的漠然甚至有些冷酷味道,叫人光看上一眼都不覺心底生寒。
這話雖是對尤月說的,可先前沒長眼訓了她一句的錦衣衛馮程聽了,卻是連頭都不敢抬一下,暗地裡腸子都悔青了。
尤月更是陡地閉了嘴。
她環顧周遭,圍觀之人早散了乾淨,錦衣衛以那周寅之為首,黑壓壓森然地站了一片,心底一時灰敗如死,卻是再也不敢說一句話了。
天知道這幫人會怎麼折磨她!
尤月一臉的恍然,已失了魂魄似的,被一乾錦衣衛押著走了。
尤芳吟被押走時,薑雪寧卻衝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尤芳吟於是也回以一笑。
周寅之見著人走遠了,才回首看薑雪寧道:“前些日聽聞宮中十日一休沐,周某便想該挑個時候親自登門拜謝,不想今日遇到,也能為您一儘綿薄之力。隻是不知,此事姑娘想如何處置?”
薑雪寧走回來到桌旁坐下。
她端起自己先前那盞沒喝完的茶,隻淡淡一笑:“尤芳吟是我的人,你麼看著辦。至於清遠伯府,近來我手頭緊,破船還有三分釘,還勞千戶大人給敲打敲打。”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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