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田莊上那些在京中貴人們看來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終於派上了用場。
冬日山林裡並沒有果實。
但她手腳並用費神折騰了一座陷阱,竟運氣極好地抓住了一隻蠢笨的灰毛野兔,便一路心情極好地抱在懷裡回到了山岩下麵。
山野裡的笨兔子沒有見過人,剛被抓的時候,還死命撲騰。
可大約是薑雪寧抱得舒服,沒一會兒它就安然地待在她懷裡了。
她忍不住高興地向上麵坐著的謝危炫耀:“看!我抓到的兔子,乖不乖?”
謝危聽見聲音,終於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也看了她懷裡抱著的兔子一眼,那眼神裡是超塵的淡漠,甚至也許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憐憫。
薑雪寧還伸手摸著它柔順的皮毛。
謝危平靜地問她:“生火麼?”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身子都僵硬下來。
眨了眨眼,望著謝危回不過神。
因為,直到謝危問這一句,她才忽然想起:抓這隻兔子來,是為了果腹,她和謝危已經有些時辰沒吃東西了,很餓,很餓。
她站在那裡不回答。
謝危等了她有一會兒,待天色都暗下來時,大約是知道她回答不了,便沒有再問,而是小心地將那張琴放到了一個妥帖不受風雨的角落,才走到一旁去,拾柴生火。
火堆燃了起來。
周遭的溫度也漸漸上來,並不很熾烈的火光在濃稠如墨的黑夜裡浸染開,照著她抱著那兔子不鬆手的身影,搖晃著投在地上。
謝危站到了她麵前來。
他高出他許多。
旁邊火堆的光映在他的麵上,因輪廓的深淺而有了不同的明暗,一雙幽沉的瞳孔裡聚攏了光華,隻向著她伸出手,要接過那兔子去。
薑雪寧下意識抱得緊了一些,抬起頭來望著他道:“我們、我們要不吃彆的吧,我、我再去打個彆的東西來……”
謝危沉默地注視她:“那下一個你舍得吃嗎?”
她站在那裡怔怔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謝危的手還是伸了過來。
她用力地抱著那隻兔子,不想給他。可大約是她太用力了,弄疼了那隻兔子,它竟然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疼得她一下就把它放開了。
它竄到了謝危的手裡。
他竟從寬大的袖袍裡取出了一柄緊緊綁在腕上的短刀。
那時候薑雪寧才知道,這人身上帶了刀。
現在想想,一個什麼病弱的遠房表少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隨身帶什麼刀呢?但凡身上藏著刀的,都是走在那最凶險的道上,隨時備著出什麼意外的。
可那時她還傻,不知深想。
謝危抓緊了那隻兔子,按在旁邊的石頭上,便要動刀。
但她站在旁邊發抖。
大約是紅了眼吧。
謝危看見,手上動作便是一停,過了有一會兒,他終於還是一句話沒說,拎著那隻兔子走遠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方才還活蹦亂跳的蠢兔子已經被剝了皮毛,清理掉了內臟,穿在削尖的樹枝上,被他輕輕架在了火上。
這人甚至還找了些野生的樹葉香料撒上。
薑雪寧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火堆旁,埋頭咬著自己的袖子,才沒掉眼淚。
謝危烤好了那兔子,掰了個兔腿遞給她。
她一看,那兔腿表皮金黃,還滲出被熱火烤出的油脂,沾著些不知名的香料,撕開的那部分細肉一條條的,終於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哭到哽咽,哭到打嗝,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謝危也奈她無何。
伸出去的兔腿沒人接,與她又不太熟,更不知如何勸,便隻好又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在旁邊麵無波瀾地吃起來。
吃了一小半,看她還在哭。
他便停了下來,又看她片刻,打懷裡摸出一方乾淨的巾帕,打開來放到了她旁邊。
那裡麵是不多的幾瓣桃片糕。
隻是不多,揣在懷裡,包入手帕,還壓得碎了許多,看著並不很好。
謝危對她道:“吃不下便吃這個吧。”
薑雪寧終究還是餓的。
她也知道那兔子得吃,可一想到它方才乖乖縮在自己懷裡的模樣,便不想吃,也不敢吃。雖然之前處處看不慣這個遠房來的病秧子親戚,可她還是把那方手帕拾了起來,拿起裡麵的桃片糕來吃。
那可真是她兩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糕點。
甜甜的,軟軟的。
便是裡頭混了眼淚也沒覺出苦來。
可畢竟隻有那麼一點。
吃完之後反倒更勾起饑餓的感覺。
於是變得好生氣。
氣自己是個沒骨氣的人,到底還是接過了謝危遞來的另一隻兔腿,一麵繼續哭著,一麵啃著烤得恰到好處的兔肉,還抽抽搭搭地給自己找理由:“誰、誰叫它敢咬我……”
那時候的火堆,燃得有些久了。
丟進去的鬆枝有細細的爆開的聲音。
薑雪寧其實已經不大記得那兔子是什麼味道了,可還記得那桃片糕的味道,也還記得謝危那乾淨的白衣垂落在地上,沾上些有煙火氣的塵灰,染汙出一些黑……
人在絕境之中,很多事都是顧不得的。
會做平時不敢做的事,會說平時不會說的話。
人也或許和平時不一樣。
生死麵前,所有人都剝去塵世間生存時那一層層虛偽的麵具,展露出自己最真實,或許是最好,也或許是最醜的一麵。
但究竟是在短暫絕境裡努力活著的人是真?
還是在浮華塵世積極盈盈辛苦忙的人是真呢?
薑雪寧真不知道。
周寶櫻看她久久不說話,一副也不知是喜還是悲的出神模樣,心裡莫名有些忐忑,很怕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衣袖,問:“是,是哪裡不對嗎?”
薑雪寧眼簾一動,這時才回過神來。
她似有似無地彎了彎唇,聲音渺無地輕輕歎了一聲,道:“沒有關係。”
謝危這人啊,心眼真是比針尖還小的。
前頭趕馬的車夫將馬車停下了,朝著裡麵稟了一聲:“薑二姑娘,鑄劍坊到了。”
薑雪寧對周寶櫻道:“我要下去取件東西,你稍待片刻。”
周寶櫻便“哦”了一聲,乖乖坐在車裡等她。
鑄劍坊裡的人早知她今日要來取劍,已經準備得妥妥當當。
那劍長三尺二分。
劍鋒以隕鐵鑄成,打磨出一道道水波似的刃芒,並不與燕臨先前用的寶劍一般飾以寶石、鑄以金銀,隻是這樣簡單直白地鋒芒畢露。
青鋒一出,寒光逼人。
上一世,尚不知世事深淺的她隻想,燕臨出身將門,往後也是要帶兵打仗的,該有一柄殺人的劍;
這一世,萬事沉浮都已如煙塵過了,再看此劍,竟透出一種太合時宜地、慘烈的殘酷。
多想那少年,永遠如往昔般熾烈燦爛如驕陽?
可老天爺不許。
暗中露出獠牙的豺狼們不許。
鑄劍師將劍給她看過後,便將之收入匣中,雙手遞交給薑雪寧。
她不知覺如抱琴一般將其斜抱起來。
可待得走出門,到了馬車前,才想起,劍匣不是琴,須得平放。
因在鑄劍坊有一番耽擱,薑雪寧與周寶櫻這輛馬車辰正時分才抵達勇毅侯府。
大約是因為今日燕臨冠禮,原本圍府的重兵都退到了兩旁去。
一眼看去也不那麼嚇人了。
來了的賓客算不上多,可也沒有那麼少,都在門前,一一遞過了帖,由笑容滿麵的管家著人引了入內,倒仿佛與侯府舊日顯赫時沒有任何差彆。
沈芷衣後從宮內出發,這時卻差不多與薑雪寧同時到。
一掀開車簾,瞧見她,便喊了一聲:“寧寧!”
薑雪寧抱著劍匣下車。
沈芷衣直接從車上跳了下來,也不顧伺候的宮人嚇白了一張臉,走過去拉起薑雪寧便往侯府大門裡麵跑起:“走,我們看燕臨去!”
府裡伺候的誰不認識她?
沒有一個上前攔著,都給她讓開道。
她還問了旁邊伺候的人一句:“燕臨現在在那兒呢?”
管家笑了起來,一張臉顯得十分慈和:“世子在慶餘堂外陪延平王殿下他們說話呢。”
沈芷衣便知道了方位。
勇毅侯府她小時候來過不知多少次,閉著眼睛都能走,此刻連半分停息都不願,拉著薑雪寧一直跑啊跑,繞過了影壁,穿過了廳堂,走過了回廊,終於在那臨水的慶餘堂外看見了人。
沈芷衣於是伸出了手朝著那邊揮了揮,大聲喊:“燕臨!”
那邊的人都看了過來。
原本背對著她們站在水邊廊下的那少年,正由青鋒為他整理了簇新袍角一條褶皺,此刻聽見聲音,便轉過頭循聲望來,見是她們,原本平平的眉眼,頓時燦若晨星般揚了起來,灼灼烈烈,璀璨極了。
燕臨的先對沈芷衣笑了一聲,道:“你也來湊熱鬨。”
說完話,目光卻落在了她身旁那人身上。
沈芷衣轉頭一看薑雪寧還怔怔地站在那裡,便推了她一把,薑雪寧便被推得往前了兩步,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少年的麵前。
有些日不見,少年的輪廓越發清減,也比往日多了些淩厲。
但在看向她時,一切都柔和了。
“你也來啦。”
那原本最親昵的“寧寧”二字,被他悄悄埋進了心底,可卻不想與旁人一般生疏地喚她“薑二姑娘”,索性便這樣同她打招呼。
侯府危在旦夕的處境,這一刻好像都不存在了。
他垂眸看向她抱著的匣子,笑著問她:“這是什麼?”
薑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隔了一世的生死,終於雙手捧著這劍匣遞到少年的麵前,注視著他,回他笑:“生辰賀禮。”
給你的。
上一世便想給你的。
願你,永遠如這劍鋒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
來l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