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默然坐在了旁邊的錦凳上。
燕牧道:“犬子頑劣,多蒙聖上恩典,被選召入宮進學文淵閣,聽說多得先生照拂。他沒給先生添麻煩吧?”
謝危道:“世子並不頑劣,甚是懂事,於文淵閣中進學時也少有令人操心的時候。侯爺家學淵源深厚,管教也甚為嚴厲,晚輩……才疏學淺,不過略加約束一二罷了。”
晚輩。
按年紀算,謝危確是算是晚輩。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蕭家都要給他三分薄麵,也從未聽聞他在定國公蕭遠麵前自稱過“晚輩”。
燕牧的心緊了幾分。
可過後卻湧出幾分蒼涼來,歎道:“謝先生若是才疏學淺,這天下恐無飽學之士了。您看著燕臨這打鬨翻玩的頑劣模樣都覺得好,那該是沒見過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臨是有位表兄的,讀書學文,皆是過目成誦,聰明伶俐討人喜歡。我妹妹那時常帶著他從蕭氏那邊回府來玩,我見著他呀,便想將來我那孩兒出生若也能像這樣便好。隻可惜,平南王與天教逆黨叛亂,一朝重兵圍成,還沒等到燕臨出生,那孩子便沒了……”
“……”
謝危垂下眸光,輕輕放在膝上的手指卻是顫了一顫,慢慢握緊了攥成拳,才坐穩了。
燕牧眼眶便紅了起來,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滄桑的聲音裡卻藏著對著艱險世道的責難與苦痛:“那樣小的孩子,六歲多還不到七歲呢。大冷的天,雪蓋下來凍到一起。他母親跌跌撞撞瘋了似的從宮裡出來,扯開那些攔著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宮門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動便去奪旁邊兵士的刀劍,搶他們手裡的鐵釺,一下一下地砸著。那冰雪實在是太硬,太厚了,連著淌出來的血凍在一起,鐵釺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來。挖出個孩子來,五六歲年紀,冰雪卻粘下了皮肉,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誰。還是家裡人哭著,才把她拉了回來……”
謝危坐著一動未動,若一座雕像。
燕牧卻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淚,聲音裡傾瀉出那壓不住的悲愴:“那樣小的一個孩子啊。那個冬天,又是那樣地冷,也不知宮裡麵點沒點燈,生沒生火,夜裡會不會有人為他蓋上被子。多狠心腸的人,才舍得將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發了慈悲,還叫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該長成什麼模樣?”
謝危終於慢慢地閉上了眼,喉結一陣湧動,過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麼強壓下去了似的,重新睜開眼。
他想朝著燕牧笑上一笑。
然而唇角太沉,太重,彎不起來,隻能木然著一張臉,低低道:“吉人有天相,既是上蒼垂憐,便該叫他劫波曆儘,琢磨成器。”
“好,好……”
燕牧竟是笑了起來,儘管笑出了淚,卻是覺著這二十年來積鬱之氣,儘從胸臆中噴湧而出,化作滿腔豪情升起萬丈!
“該是曆儘劫波,該是琢磨成器!”
他妹妹當年一怒之下和離回了家,卻始終不願相信那孩子葬身於三百義童塚內,含痛忍辱,多方找尋。隻可惜天下之大,杳無音信,不過也是個小小的孩童罷了,便是再聰慧,又怎能逃過那圍城的劫數?
終究是找不到。
所有人都覺得不過是為人母者不相信孩子去了罷了,直到大半年前,竟有平南王餘黨在被他們的人抓住時聲稱,當年他們與天教屠戮京城時,定非世子並不在那三百義童之中,而是被天教的教首帶走了。
燕牧不敢去想,若這些人說的是真,那出身兩大高門、身具貴胄血脈的孩子,落入那等凶殘狠毒的亂黨手中,過的還是怎樣的日子,又經曆了多少人所不知的苦痛……
隻要一想,便覺五內如焚,不得安定!
此刻他隻向著眼前這名青年顫顫地伸出手去。
謝危起身來,走到他塌邊,伸出手時,便被燕牧緊緊地攥住了,那力道之大,竟握得人生疼。
再抬眸,對上的卻是燕牧一雙睜大的滿布著血絲的眼!
那裡麵充斥著的是滔天的仇、潑天的恨!
末了又化作深濃的悲哀。
他沙啞著嗓音,望著他:“來時慶餘堂前,該有一棵櫻桃樹,栽了有二十二三年了。當年剛栽上還結果不多,那孩子啊便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看書,也看看樹,一日日盼著那櫻桃熟透。如今長得高了,茂了,一到了夏天,一片片綠葉底下,都掛著紅果。來年夏至,謝先生不妨來摘了嘗嘗,比許多年前,甜上許多……”
謝危喉間已然哽住,許久後,才低得要聽不見了似的,道一聲:“好。”
燕牧說完了話,便有些累了。
他不曾問,假若那孩子還活著,還在這世間,為何不早早來與親人相認。
謝危從屋內退了出去。
廊上的天光太亮了,刺入他眼底,也紮進他心底,胸膛裡一片火灼似的痛,讓他忍不住抬了手用力地將心口壓住,腳下踉蹌了兩步,一手扶住了廊柱,指甲都陷進柱麵留下痕跡,才撐著沒有倒下。
眉頭緊蹙,一張臉發白。
門旁不遠處的管家嚇了一跳,連忙走過來要扶他。
謝危卻自己站穩了。
管家駭住,擔憂得很:“您沒事吧?”
謝危慢慢地鬆了手,眸底分明戾氣衝湧,可卻在這一刻深深地壓進了那重疊的麵具裡,再抬眸時又平靜如許,隻是靜到極處,便如死水無瀾:“不打緊,隻是有些體寒心悸的毛病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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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詩會詩詞都可,打油詩寫得好也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