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後半夜了。
山野裡一片茫茫, 破敗的廟宇外麵隱約還能看見天教的人在守著, 一則是防備人偷襲,二是對先前去東城門的那幫人還懷有些希望, 也許過不一會兒就回來。
但在廟宇裡麵,隻這一堆火。
張遮的目光,與孟陽對了個正著。
看神情便知道對方誤會了什麼。
但他也不解釋,隻踱步來到火堆前, 坐在了孟陽旁邊一點,撿起邊上一截樹枝, 輕輕地折了,投入火堆。微紅的火光映照著他的麵頰,沉靜之餘卻似有幾分惘然。
這會兒孟陽那遮擋著臉龐的頭發倒是撩開了許多, 露出大半張臉來, 竟不見半分凶惡,反而有一種禪定似的平和,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殺自己一家上下五十餘口的人。
但世間真正的窮凶極惡之徒又有幾個明白地長著一張惡人的臉呢?
他唇邊掛上了點笑意。
目光從周圍已經熟睡的人身上掃過, 竟也不憚自己說話被旁人聽見, 用那嘶啞的、刀磨著嗓子似的聲音道:“早兩年沒入獄時便曾聽聞,河南道顧春芳手底下有個能吏,洞察秋毫, 斷案頗有本事。張大人清正之名, 孟某人可真是久仰了。隻是沒料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連您這樣的人都與天教同流合汙,真是……”
後頭的話便沒有說了, 但他“嘖”了一聲,意味已不言自明。
孟陽手裡拿著一根稍微粗些的枝條,在火堆裡輕輕波著,便有點點火星在熱氣裡飛騰起來。
人坐在旁側,寒氣也驅散許多。
張遮的目光落在孟陽手中這根枝條上,聽得對方言語,有好半晌沒有說話。
直到看到那根枝條撥過火之後也被火舔上來燒著,才平靜地道:“你乃是昌平人士,家中殷實,二十歲那年娶了嬌妻過門。不想還沒兩年,嬌妻便在家中上吊而死,一屍兩命。你傷心之下上山出家當了和尚,法號‘湛塵”,本已算遁入空門。沒想到,又幾年後,竟無意中得聞發妻乃是為家中所害,一為取其財,二為為你娶高官之女。你一怒之下,身上僧衣未脫,提著寺中武僧用的戒刀,便回了家中,為了防止眾人逃脫,你先在後門放了把火,又拴上了大門,再往裡麵逼去。見一個便殺一個,裡麵包括你的父兄,弟侄,年歲長者六十有二,年歲小者方才十三。半夜殺下來,還活著的隻有你多年前養的一條狗。”
“啪”,孟陽手裡那根樹枝忽然拗斷了。
斷裂的那一截掉進火裡,很快燒著。
他目中終於透出了幾分血腥氣,卻扯著唇角笑:“不愧是張大人,這也知道。”
張遮說起這些來並不覺得有什麼,經手過的慘案太多,縱有悲憫之心也不至於情為之牽、心為之係了,隻是道:“你押入天牢待審已久,本是要秋後處斬,卷宗正好經由刑部過。我供職於刑部,自然看過你的卷宗。”
換句話講,張遮比其他人更了解孟陽。
這是孟陽絕沒有想到的。
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危險,對眼前這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刑部清吏司主事張遮,生出了幾分先前未有的忌憚。
張遮好似對這種忌憚一無所覺,寡淡清冷的眸底映著廟宇裡這堆火光,視若尋常般地道:“你殺一家五十餘口,其罪屬實,無論事出何因都是情法不能原、不能饒。卷宗方遞到刑部時,便畫了你秋後處斬。沒有想到,竟被人壓了下來,說你發妻上吊之事尚有疑點和可酌定之處,隻將你收監入獄,暫不發落。是以,事情才拖到現在,懸而未決。”
孟陽這樣的人,萬死難抵其罪。
雖身陷險境,可張遮對自己的愛憎也半分不掩飾,終於轉過了目光直視著對方,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背後站了誰,竟有這樣大的本事能壓下秋決這樣的事。”
孟陽手裡還拿著一截樹枝,平和的麵容雖然有些臟汙,可映著這暖紅的火光竟像是廟堂上高坐的佛陀,竟是道:“孟某在白馬寺出的家,為我剃度的大和尚當時法號圓機,精研佛法也有四五年,張大人這麼好奇,不妨猜上一猜?”
白馬寺,圓機和尚。
那不正是如今被皇帝沈琅親封的當朝國師嗎?
剃度這件事大抵是真的。
可張遮卻不接話了,因為事情實不會如麵上看到的這般簡單。若是圓機和尚做這件事,未免太露痕跡,滿朝文武都看著呢。
入了冬後,天亮得便晚。
但謝危夜裡睡得一貫不是很好,又習慣了早起,睜開眼披衣起身時,外頭還黑漆漆一片。昨日雪夜裡出過門受了些寒氣,他有些咳嗽起來。
劍書在外頭聽見他起身,便叫人進來伺候。
聽見他咳嗽,劍書道:“劉大夫先前給您開的藥挺好用的,讓人給您煎一服來吧。”
謝危輕皺了眉頭,道:“不必。”
他略作洗漱便走到了案前,翻起堆在案頭上的這些事情來,隻是這些要麼是朝堂的公文,要麼是天教的密報,一眼看過去件件都令人生厭。
劍書本已經準備好天教這邊一應事宜來報,可抬頭一看謝危坐在那案前半晌沒動,不由納悶,主動道:“劫獄的那幫人剛走,城門口留了個記號,看模樣是往燕莊方向去。教首那邊親自下令另派了一撥人去他們暫時的落腳點接應,但具體去的是誰還不知道。屬下怕打草驚蛇還未多問,要問問嗎?”
謝危卻沒理,忽然問:“沒彆的事嗎?”
劍書愣住。
謝危又咳嗽了兩聲,燈火的光芒照著他發白的臉,眉眼的輪廓之間透出幾分纏綿的病氣,竟不想做什麼正事,隻一把將麵前的案牘都推了,起身來反向前麵斫琴堂而去,一麵走一麵道:“翻過節便是正月,也沒幾天了。倒有一件,你著人去打聽打聽如今京中的小姑娘都愛什麼東西,擬張生辰禮的單子上來,我琢磨琢磨。”
小姑娘愛的?
生辰禮?
誰正月裡要過生辰嗎?
劍書在自己腦海裡搜尋了一番,竟是不記得誰在正月裡過生辰,然而再一想謝危這話裡用的“小姑娘”三個字,便忽然明了了,暗自咋舌。
他可不像是呂顯那般動輒敢在謝危麵前咋咋呼呼的,隻敢在自己心裡咋呼了一陣,麵上卻是半點也不顯露好像接了個重任似的,鄭重道:“是。”
斫琴堂裡還是昏暗一片。
謝危走入,點上了燈。
窗前那製琴用的台上櫸木木板已經按著琴的形製做好,隻是還未拚接、上漆。他把燈擱在窗台上,又挽起袖子來拿了一柄刻刀,隻是方要雕琢細處時,手指卻是一頓。
忽然想到的是——
那小丫頭的琴雖是古琴,可舊琴便是舊音,養得再好也恐有不如意之處,自古“新不如舊”都是謬論罷了。新斫一張琴當生辰禮大約不錯,隻可惜自己近來太忙,斫琴也慢,怕琴未畢她生辰都過了。
隻這麼個念頭劃過腦海。
謝危手上一頓後便埋下頭去斫琴。
劍書看著總覺得他像是心裡裝著事兒,可先生的心裡什麼時候不裝著事兒呢?勇毅侯府的事情雖是有驚無險,甚至算得上是一招妙棋,隻等著往後派上用場之日。然而到底是離開了那座宅院,離開了這座京城,先生麵上不說,暗地裡隻怕積攢了太多的不痛快。
他也不敢問堆在案頭上那些事要怎麼辦。
隻好在門口候著,也不敢入內打擾。
這樣早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還沒起身呢。
四下裡靜悄悄的。
所以一旦有腳步聲就會變得格外明顯。
劍書才站出來不久,就聽見了這樣一道腳步聲,從前院裡開。
是個仆人。
來到斫琴堂前便小聲道:“門外有人求見,說有要事相稟,請先生撥冗,對方自稱是錦衣衛千戶周寅之。”
周寅之?
這人劍書倒有耳聞,隻是也沒留下什麼好印象。
聽見時他便皺了眉:“說是什麼事了嗎?”
仆人道:“沒有。”
劍書猜謝危是不見的,可這人他們以前從未接觸過,也不敢如旁人一般直接就回絕了,是以又進來問謝危。
謝危果然道:“不見。”
朝中官員來拜會他無非是那幾個因由,時間一長了便惹人厭倦,若非有事要謀劃,他向來更願意獨善其身,不愛搭理旁人的事情。
更彆說是今日了。
劍書一聽便要出去,打發那周寅之走。
隻是他腳步才到門口,謝危手裡的刻刀便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