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張大人”……
張遮輕輕反握住了薑雪寧的手掌, 不動聲色地問:“有新消息?”
馮明宇點了點頭, 笑眯眯的:“是有些不一般的消息,不過如今在這城門郊外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我們還是入了城後,先找一家客棧落腳,再與大人詳談此事。”
用的仍舊是“大人”。
這一回連薑雪寧都聽出了這用詞裡藏著的微妙。
她手心微汗。
張遮知事情有了變化,然而不管怎麼變化, 天教這幫人並未立刻對他們下殺手,便證明此局還未成死局。
他走過去牽馬。
沒成想, 馮明宇竟跟上來道:“我天教通州分舵雖在城中,可如今帶著這一幫江洋大盜,卻是不好招搖過市。穩妥起見, 我們想, 還是大家夥兒分批來走比較好。”
薑雪寧頓時皺眉。
馮明宇感覺到她的不悅,看了她一眼,寬慰她似的解釋:“張大人與令妹雖是一路同來, 可誰也不知道在過城門的時候, 那幫人是不是會惹出什麼亂子來。按理您應該同舍妹一起,可一旦一個人出事另一個人也跑不了,怕您於心不安。所以老朽想, 若您信得過, 分開入城,讓黃潛帶薑二姑娘一道,老朽陪著您入城。不知妥不妥當?”
妥不妥當?
當然不妥當!
隻是薑雪寧抬眸一看四周:天教教眾環伺, 人多勢眾;那黃潛更是按刀立在近處,雙目一瞬不瞬地看著這邊。
這架勢,便是本不妥當,也有十分的妥當了。
她語帶譏諷:“貴教真是思慮周全。”
她在旁人眼中是張遮的妹妹,任性些無妨。
張遮則是凝視馮明宇片刻,淡淡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有勞了。”
大部分人已經收拾妥當。
馬牽了,火滅了。
天教的人與天牢裡那些逃犯,都三個一夥五個一群搭著走。
最高興的要數蕭定非。
一得了要進城的準信兒,他二話不說直接翻身上馬,馬鞭子一甩,徑直縱馬向城內奔去,遠遠的黑暗中隻傳來他暢快的笑聲:“本公子先走一步進城玩去了,還能趕上嫖姑娘,你們慢慢來就是!”
“……”
眾人齊齊無言。
以蕭定非為首,眾人陸續分批進入城中。
通州乃是南邊諸地進出京城的要道,城外幾十裡還駐紮著兵營,原由勇毅侯府統領,治軍嚴明,因而曆年來並無多少兵患匪患,南來北往的商戶極多,關城門的時間相對也較晚。
隻是侯府一倒,通州大營鬨過一次嘩變,便有些亂起來。
到這時辰,難免有些人懶怠。
天黑時候,守城兵士的眼睛便不大睜得開了,連連打著嗬欠,見進出都是些衣著樸素之輩,更提不起精神。
前麵幾批人,都無驚無險地進了城。
張遮與馮明宇在後麵。
兩人棄馬步行。
前些日下過雪,泥地裡有些濕潤,然而冬日天氣太冷,土都凍住了,踩上去倒是頗為堅實。
隻是夜裡風越吹越冷。
張遮身形瘦長挺直,料峭的風裡倒有幾分料峭的氣度。
馮明宇在教中也算見過許多意氣豪傑,隻是畢竟江湖裡的教派,多有些流俗之氣,可眼前這位張大人卻是一身謹嚴,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光這氣度,便讓他忍不住讚了一聲。
可惜在得了那封信之後,馮明宇第一個懷疑的便是他,此刻便笑著道:“方才令妹好像不大高興,想來是與張大人感情甚篤,兄妹情深,驟然分開,一雙眼睛瞪著好像要把老朽啃了似的。唉,倒叫老朽覺得自己是做了個惡人啊。”
這說的是方才他將張遮與薑雪寧分開時。
張遮也還有印象。
天教將他二人分開,必定是存了試探之心。薑雪寧不會看不出這一點,可看得出來未必就一定要受這口氣。
誰叫她是個姑娘家,演的還是張遮妹妹?
所以眼見著張遮要同馮明宇走時,他冷嘲熱諷嗎,隻道:“糟老頭子明明就是有什麼事情找我兄長,冠冕堂皇找什麼借口!”
說完哼一聲,眼珠子一轉,竟用力踩了馮明宇一腳!
馮明宇目瞪口呆。
少女卻是踩完就不管了,誰也沒看一眼,嬌俏地一扭頭,徑直往黃潛那邊去。
張遮險些失笑,隻好向馮明宇道歉,說什麼舍妹小孩脾氣,還請馮先生海涵。
馮明宇哪好意思計較?
他年紀這般大,又是這樣特殊的場合,縱使心中有氣也不好顯露,隻能僵硬著一張臉說著“無妨無妨”,當做無事發生。
現在張遮一垂眸,還能看見馮明宇靴麵上留著的腳印。
少女古靈精怪,是睚眥必報半點不肯吃虧的性子。
他想起方才的場麵來,原本清冷的唇邊多了幾分連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柔和,隻道:“舍妹從小經曆不好,自歸家後便被大家寵壞了,脾氣不是很好,偏勞左相擔待了。”
那叫“脾氣不是很好”?
除了那市井裡的潑婦,馮明宇可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家!
這位張大人心可真是偏到天邊去了。
隻是他眼下開口本也存了試探的心思,便道:“經曆不好,她不是您妹妹嗎?”
張遮於是知道自己猜對了。
天教這邊接了那封信後的確對他和薑雪寧起了懷疑,尤其是他一個人身犯險境卻還帶了個姑娘家,怎麼想怎麼不合常理,所以想要從中刺探出點什麼來,這才將他與薑雪寧分開。
隻是薑雪寧的身世……
張遮張口,又閉上,最終回避了這個話題,麵上歸於清冷,隻道:“陳年舊事,不願再提。”
這是有所顧忌,也不願提起的神態,倒不像是作假。
馮明宇也是精於人情世故的人了。
他心念一轉便換了話題,半開玩笑似的道:“那這小姑奶奶可有些難伺候,老朽算是得罪了她。不知令妹有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吃的玩的都好,老朽先問一問,待一會兒進了城便叫教中幾個兄弟去張羅一下,也好讓令妹開心開心,消消氣。”
明麵上行,張遮乃是奉度鈞山人之命來的。
俗話說不看僧麵看佛麵。
馮明宇對張遮客氣些,連帶著對張遮的妹妹客氣些,也無可厚非,所以說這一句話並沒有什麼大問題。
可張遮在牢獄裡審犯人早已是駕輕就熟,深知若有兩名犯人共同犯案,將這兩人拆了分開審訊,必定能使其露出破綻。
天教打的也不過是這個主意罷了。
隻是這問題……
薑雪寧喜歡什麼呢?
張遮想,她喜歡華服美食,遊園享樂,曾滿天下地找廚子為她做桃片糕,又挑嘴地說做的都不好吃,折騰了小半年,膩味之後便又叫人將那幫廚子趕出了宮去。
沈玠為她叫戲班子入宮。
宮女們一度為了討她歡心乾脆連皇帝都懶得勾引,成日侍奉在坤寧宮,給她看些外頭的時新玩意兒。
她喜歡雲霧茶,桃片糕,踩水,蹴鞠,聽戲,玩雙陸……
一切好玩的,一切好吃的。
但這也成為朝野上下清流大臣們攻訐她的把柄,厭惡她的享樂,厭惡她的沒規矩,參她不知勤儉,沒有母儀天下的風範。
薑雪寧一怒之下,把禦花園裡的牡丹都剪禿了。
那一陣他們入宮,在禦花園裡所看見的牡丹,一叢叢都是花葉殘缺,慘不忍睹。
有大臣便說蒔花的太監玩忽職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