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見張遮將人接住時,他腳步又不由一停。
隔著一段距離,他看見甬路那頭謝危靜靜地立著,看著遠處這一幕,卻並不走過來。而近處這位張大人麵上的神情幾經變幻,最終還是歸於了一片冷寂的沉默,隻將那位早已沉沉昏睡過去的薑二姑娘攔腰抱了,從他身旁走過,輕輕放回了房中床榻上,仔細地為她掖好了被角。
*
終於是下雪了。
通州城上空彤雲密布,陰風呼嘯,自日中時分開始便又冷了幾分,及至暮時,便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鵝毛似的雪片從空中飛落,沒半個時辰便蓋得城中屋瓦一片白,上清觀矮山的勁鬆之上更是堆疊了一叢叢的雪,遠遠望去竟似霧凇沆碭。
如果蕭定非沒記錯的話,這是謝危最厭惡的天氣。
金陵在南方,甚少下雪。
但時日久了難免有些例外的時候。
就有那麼一年,寒氣南下,夜裡一陣風敲窗,清晨起來一看,假山亭台,俱在雪中。金陵城內外,雅士雲集,倒是興高采烈,邀約要去賞雪。
當然也有些紈絝子弟來請他。
彼時謝危尚未參加科舉,但在金陵已素有才名。蕭定非想自己繡花枕頭一包草,這些個人附庸風雅少不得又要寫詩作畫,不如喊上謝危同去,正好他難得也在。
可沒想到他去到院中時,竟見門庭緊閉。
院中一乾仆人都在忙著掃雪。
蕭定非覺著奇怪:“這雪尚未停,看著還要下些時日,你們便是這時掃乾淨了,過些時候又堆上,豈不白費功夫?”
度鈞那院子的人,都寡言少語。
也無人回答他。
倒是廊上劍書端了碗剛藥走過來,看見他,腳步一頓便道:“定非公子,先生今日不出門,您請回吧。”
蕭定非納罕:“他病了?”
劍書道:“偶感風寒。”
蕭定非頓覺無趣,肩膀一聳,便欲離開。隻是臨到轉身的那一刹,眼角餘光一晃,竟瞥見劍書端藥打開門時,門裡飄出了一角厚厚的不透光的黑色帷幔,大白天裡,隱約有幾線燈燭的光亮照出來。
他心裡頓時跳了一跳。
很快那門便關上了。
蕭定非卻覺出了幾分奇異的吊詭,然而好奇心起時,也不免思量思量自己在教中是什麼位置,終究不敢問什麼,更不敢多在這院落中停留多久。
外頭掃雪的仆人仍舊忙碌。
他壓了自己暗生的疑竇,趕緊溜了出去與那幫紈絝賞雪。
隻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當日所見的那一幕仍舊時不時從他心頭劃過,在他記憶的深處留下一個巨大的謎團。
本來今日這麼大的事情,謝危一箭射傷他,顯然是要來找他的。
可眼見上清觀大雪,蕭定非冥冥之中便覺得此人端怕不會來。
至少白天不會來。
果然一直等到天色發昏發暗,整座道觀完全被黑暗籠罩,前麵才有一盞昏黃的燈籠,照著已經被清掃乾淨的甬路,朝著他這間屋子過來。
劍書、刀琴兩人都跟在他身邊。
一人提燈,一人撐傘。
到了階前,將燈籠一掛,油傘一收,才上前推開了房門,先瞧見了他,倒是極為有禮地喚了一聲:“定非公子。”
蕭定非已經躺回了床上。
屋內燒了暖爐,熱烘烘的。
他僅穿著白色的中衣,原本射穿他肩膀的箭矢已經取了出來,傷口塗了上好的金創藥,早止住了血,隻是大夫囑咐不要隨意動彈,須得靜養。
謝危隨後才進來。
麵容平靜,目光深邃。長衣如雪,木簪烏發,確是一副真正世外隱士的雅態。
劍書在他身後將門合上。
明亮的燭光照在窗紙上,倒驅散了幾分外頭映照進來的雪光,讓他的麵容看上去越發平和。
謝危道:“你腿腳倒很好。”
蕭定非吊兒郎當地笑:“可跑起來也沒有先生的箭快。”
謝危卻不笑:“可惜準頭不夠,怎沒把你腦袋射下來?”
蕭定非知道他對自己有殺心,凝視著他,半開玩笑似的道:“誰叫我於先生還有大用處呢?我便知道,謝先生是最恨我的。”謝危一手搭在桌沿,未言。
蕭定非麵上也沒了表情,隻道:“誰叫我用著你最恨的名姓呢?”
這麼多年來,隻怕是聽一次,便恨一回,一重疊一重,越來越深,永不消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