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起身,仍舊跪著道:“罪臣一見之下也有心想要搶出去阻止,奈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實在沒有反抗之力。平南王見我不老實,便使人將我囚禁。不久後通州豐台兩處大營的援兵來了,反攻京城救駕。平南王欲以我為要挾,將我綁到兩軍陣前,豈料援軍早知聖上當時已安然無恙,照打不誤。平南王這才知道中計,盛怒之下,舉刀便要殺我。那天教的萬休子打了我兩個耳光,厲聲問我,到底是誰。罪臣生在公侯之家,既知賊子大勢已去,當凜然赴死,便說我叫蕭定非。平南王與萬休子這才知道罪臣身份。罪臣本以為必死無疑,不曾想這二人賊心不死,狗急跳牆之下竟綁了臣到城門樓上,那時率軍而來的,正是國公爺。”
“國公爺”三字一出,所有人都是心頭一跳!
天下豈有兒子不叫老子,反而如此生疏地喚作“國公爺”的道理?
便連沈琅一向不動聲色,也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蕭遠卻沒注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蕭定非的話想到了當年的場麵,麵容上隱隱然一片鐵青,難堪極了。
謝危仍舊巋然不動。
同在文臣那一列的顧春芳擰了擰眉頭,接了一句:“那平南王與萬休子既知道了世子的身份,想必又起賊心,要以世子來要挾國公爺了。”
蕭定非便朝他看了一眼。
見是個糟老頭兒,其實沒在意,但看站的位置比謝危還前一點,便知道多半是頭老狐狸,於是也算恭敬地道:“大人您猜得不錯,那兩個賊子打的正是這個主意。罪臣當時年紀雖幼,卻也知道輕重,萬不敢讓來援的大軍陷入兩難之中。那平南王叫陣之時,對罪臣鞭打責罵,臣咬緊了牙關,未敢哭上半聲。”
那才是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啊!
錦衣玉食,天之驕子。
兩軍陣前受人鞭打折辱,竟能緊咬了牙關半聲不吭,又當是何等的心誌和毅力?
朝野百官也都算是有見識了,聽得蕭定非此言,想象一下當時的場麵,不由都有幾分唏噓憐憫。
沈琅的目光卻投向了蕭遠。
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蕭遠不禁回想起來,澀聲道:“當年出事時,臣不在宮中,待率軍馳援京城時,的確曾與平南王逆黨兩軍對壘於城牆下。對方的確遠遠抓了個小孩兒稱是臣的嫡子,可遠遠地看不清楚。一則那小孩兒並未發出半點聲音,不哭也不鬨,二來為人臣者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便那真是臣的孩子,當時也顧不得。是以猶豫片刻,未做理會,徑直打入了城中,本想要生擒兩名賊首,不想那兩人腳底抹油溜得太快,終究讓他們給跑了……”
如此說來,當年的事情,前後一應細節竟都是對得上的。
隻是沈琅仍有些不確定……
當年與他同窗伴讀的那個孩子臨走時回望的一眼,如同水麵下降時露出的廢墟一般,緩緩浮現在了他已經很是模糊的記憶裡,與此刻下方蕭定非的那一雙眼重疊起來,又逐漸清晰。
難道竟是他誤會了?
蕭定非確是忠君之臣,當年替他去時,並無半分怨氣,而母後當時防他一手留了燕夫人在宮中做人質,實是杞人憂天?
沈琅手搭在那純金鑄成的二龍戲珠扶手上,慢慢道:“可後來城破時,卻未找著你人。彼時國公爺也十分擔心你,可在宮門前那凍成山的屍堆裡,隻找到了你當時的衣裳與玉佩。是他們並未殺你?”
蕭定非道:“這便是臣的罪處!”
他又朝地上磕了個頭:“臣咬緊牙關不出聲時,那平南王已經怒極,要取臣性命。天教那賊首萬休子卻說,留臣一命有大用。臣當時便欲了卻性命,可那萬休子見機太快,將臣攔住後竟綁了一路帶出京城去,逃至江南,囚禁起來。臣求死不成,便想知道他們到底是何打算,熬了一陣之後便假意順從。過了好些年博取對方信任後,才偶然偷聽到,原來萬休子這老賊留臣一命,要收服臣心,乃是為了將來有朝一日找機會使臣重回京城,恢複身份,便可名正言順地掌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的兵力,當他們的傀儡。且臣之死必將在蕭燕兩氏之間帶來嫌隙,燕夫人乃是臣之生母,燕牧乃是臣的舅舅,若以臣還活著的消息誘之,未必不能拉攏侯府。”
滿朝文武皆是心中一凜,聽到這裡時無一不想到了先前勇毅侯府暗通反賊一案!
當時便風傳有搜出其與平南王、天教等逆黨往來的信函。
其中一封信函說,當年的定非世子還活著。
所有人在南書房議事時都認為這是天教故意用來引誘勇毅侯府的餌,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再回想侯府一案,忽然之間前前後後的不合理,都變得通透起來。
頓時有人長歎了一聲:“唉,亂臣賊子實在是可惡,所算之深,所謀之厚,實在令人發指!隻是往昔勇毅侯府也實在太糊塗,無論如何也不該同這些人有往來啊!便是定非世子當年沒了,也是儘忠而歿。侯府這般作為,難道竟是還敢對聖上有所怨懟嗎?!”
謝危垂在身側的手指悄然緊握。
一股邪戾之氣在他胸膛裡激蕩奔闖,卻被關得死死的,找不到一處宣泄的出口,反將他這一身皮囊撞得滿是流血的創痕!
蕭定非跪在地上,視線所及處隻能看見謝危垂下的袖袍與衣角。可縱然瞧不見他神情,聽見有大臣說出這話時,也不由得心寒發顫,向這人看了一眼,心裡直接在這人腦袋上畫了個叉,全當他是個死人了。
沈琅又問:“那此次你竟在通州……”
蕭定非便道:“天教中聽聞公儀丞被朝廷抓了之後,生恐他受不住刑說出天教諸多秘密來,遂派了重兵前去劫獄。且若將公儀丞救出來,便可使他籌謀將臣送回京城的事情,是以派了臣一道前去。這才陰差陽錯,機緣巧合,為這位謝先生所救,得以從天教脫困,活著來麵見聖上,陳明原委。”
眾人聽著,都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沈琅也歎了一聲:“原來如此。”
隻唯獨下首立著的張遮,眼簾一掀,冷不丁問了一句:“倘若真如定非世子所言,世子在通州時知悉劫獄而歸的人中混有朝廷之人,心裡該十分高興才是。緣何危急之時,竟反向天教亂黨拆穿張某乃是朝廷所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