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打了個寒戰。
前方一道纖細的身影,投落在幽暗光滑的地麵。
沈芷衣穿著一身淺黃的飛鳳紋宮裝站在一座屏風前,雖僅點點光華照落那宮裝精致的繡線上,也襯出幾分煥然的流光溢彩,當真是天之嬌女,天潢貴胄。
她正抬頭看著那座屏風,似乎有些出神。
蘇尚儀入內通傳。
她這才略略回首,看見小一月沒見的薑雪寧向她請安時,竟沒多少驚訝,仿佛她這段時間一直都一般,自然地笑起來:“寧寧來了呀。”
這一刻,薑雪寧心中大慟。
隻因沈芷衣轉過來的一張臉上,竟是平靜如許,不起波紋。再沒有了昔日愛玩愛鬨甚至有點跋扈不講理的刁蠻架勢,仿佛對什麼都沒了興趣,無可無不可。
那是一種倦怠的感覺。
就像將一個人外表鮮豔的色彩剝開,留在裡頭的隻剩下慘慘的灰白。
她的內疚與愧怍忽然潮水似的往外湧:對她千般萬般好的沈芷衣還困囿於宮中,她怎麼就敢生出趁著通州剿滅天教一役逃去天涯海角呢?
上一世她曾親見沈芷衣去往韃靼和親。
送親的使臣與衛隊從皇宮蜿蜒到城外。
可歸來卻是一具冰冷的棺槨!
薑雪寧眼淚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沈芷衣卻走過來,拉了她的手,眼角下那一道疤再未用脂粉遮掩,明暗跳躍的光線下,是當年飄搖的社稷、流血的江山,在她麵頰劃下的一道創痕。
她引著她到那屏風前:“看,很快我便要去往雁門關的另一頭啦。”
那竟是一幅輿圖,用墨筆描繪著雁門關外屬於韃靼的那片疆域。
薑雪寧辨認得出邊上一行小字乃是外族所用。
於是想起,當年韃靼和親,曾命使臣送來一副韃靼的輿圖,獻給沈琅:中原自古有典故,獻輿圖便等同於獻上圖上所繪的疆域與國土!
沈琅是有野心的君主。
不過割舍區區一位皇族公主,卻能換來韃靼的臣服,何樂而不為呢?
隻可惜與韃靼和親終究與虎謀皮,沒過幾年,韃靼便撕毀和約,舉兵進犯。身具大乾皇族血脈的長公主沈芷衣,自然犧牲在了權力的刀戟之下……
薑雪寧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沈芷衣便淺淺地笑:“我還當你要來安慰安慰我,不成想一見了我便掉眼淚珠子,反倒要我費心來安慰你啦。聽聞今日還是你生辰,這樣哭哭啼啼可不行?好事都被你哭倒黴了,本公主可不依。”
她叫宮人擺酒菜進來。
然後拉著薑雪寧的手,也看了一眼方妙,竟沒問旁人為什麼不來,隻道:“來都來了,今晚也正好喝上兩盅,隻當是為你慶賀生辰了。”
方妙自來與沈芷衣不大搭得上話,畢竟仰止齋諸位伴讀裡厲害的多了去,怎麼排也輪不到她,是以雖然沈芷衣並未多關照她兩句,她也並不介意。
宮人們擺酒置菜。
她便同薑雪寧一道坐了下來,同沈芷衣飲酒。大約也是知道眼下氣氛不好,所以儘量說些湊趣兒的話逗她們倆開心,偶爾倒是能笑上一笑。
酒過三巡,煩惱全拋。
三個人都喝得醺醺然了。
方妙酒量最差,頭一個趴在了桌上。
沈芷衣酒意也上了頭,見方妙倒了,哈哈一笑,然後拉著薑雪寧要走出宮門去看十六的月亮,卻是腳底下飄飄,跌坐在了外頭台階上。
夜深露重,台階上濕漉漉的。
薑雪寧酒喝不少,昏過一陣,後麵卻是越喝越清醒,也坐在了階前,陪著她一道,抬首望著中天那輪清冷的霜月。
沈芷衣仿佛覺得有些冷,輕輕抱了她的手臂。
有模糊的聲音溢出:“寧寧……”
薑雪寧不敢回頭看,怕對上一雙淚眼,隻道:“殿下,我在。”
沈芷衣呢喃:“好怕去了就見不著你呀。”
薑雪寧望著那慘白的月亮,任由它照得自己熏染了酒氣的麵頰也慘白,許久沒有說話。
有淚沾濕了她頸窩。
是沈芷衣含著笑在歎:“有時真恨生在帝王家……”
薑雪寧顫抖起來,可這一刻胸懷中亦有莫大的勇氣衝撞起來,讓她心底那個瘋狂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引誘著她開了口:“殿下,不去和親,我幫你,逃得遠遠的,好不好?”
沈芷衣臉挨著她頸窩。
人似乎是喝醉了,模模糊糊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笑:“恩,寧寧帶我遠走高飛。”
肩上重了。
是沈芷衣終於也與方妙一般睡過去了。
薑雪寧僵坐在台階前良久,待冰寒的露水打濕她眼睫,一旁的蘇尚儀走過來扶起醉倒的沈芷衣,她才搭著宮人的手,起身來,與被人喚醒的方妙一道,喝了半碗醒酒湯,由鳴鳳宮的宮人提著燈籠送回了仰止齋。
方妙是一腳深一腳淺早不知東南西北,一回到自己屋裡,倒頭便睡。
薑雪寧進到屋中,意識卻還格外清醒。
她點上一盞燈,打了水洗臉,站在水波漸漸平靜的銅盆前,卻盯著盆中的倒影,久久出神。
直到放得很輕的敲門聲將她喚醒。
“叩叩。”
這大半夜,竟有人站在了她門外,低聲問:“薑二姑娘可睡下了?”
是有些尖細的嗓音,一聽便知道是宮裡的太監。
薑雪寧麵上還掛著水珠,瞳孔陡地一縮:“誰?”
外頭那太監道:“給您送長壽麵的。”
薑雪寧頓時一愣。
長壽麵?
她心有疑竇,上前打開門來,果見是一名小太監。麵生得很,穿的是禦膳房那邊的衣裳,手裡拎隻食盒,也是禦膳房食盒的形製。
這大半夜還能使喚得動禦膳房的,能有幾人?
且這深宮禁內,又有誰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她從小太監手中將食盒接過,恍惚又覺眼底潮熱,隻垂下眼簾道:“有勞了,謝殿下還惦記著。”
那小太監原有些畏縮地埋著頭,聽見這句卻是有些詫異地抬眸,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末了又緊緊閉上了嘴。
他不作聲,悄然退走。
薑雪寧本沒注意到這細節,自也不會深想,隻掩上門,坐到桌前,將食盒的蓋子取下。
簡簡單單一碗麵,麵湯是用熬煮的雞湯,邊上臥著個荷包蛋,麵上撒了些嫩綠的蔥花,刀切了細碎的肉絲攪拌在裡麵。
熱氣騰騰,飄著層香。
薑雪寧拿起食盒裡擱著的那雙銀筷,挑起來吃了幾口,可竟嘗不出是什麼味道。唯有那眼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碗裡掉,混進麵湯裡,越吃越鹹。
末了,抱著那空碗,竟是大哭一場。
隻是哭也無聲。
她坐在冷寂的夜裡,聽著外頭玉漏一聲聲滴過三更子時,又是新的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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