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琴堂後的內室, 刀琴一身藍衣靜立在角落的陰影中,雖毫無存在感, 目光卻時不時掠過場中, 尤其頻繁地落在那名大馬金刀坐在下首的男人身上。
雜亂的頭發用麻繩綁起來,這初夏的天裡一身簡單甚至算得上是簡陋的短褐, 卻輕易地勾勒出一身流暢的肌肉和寬闊的胸膛,眉峰如刀裁,文氣褪儘的眼底反而有一種危險的鋒芒。
不是旁人,正是通州一役裡逃了的孟陽。
眼下同室而坐的, 有彎腰駝背的笑臉貨郎,有挎著醫箱的遊方大夫,有頗有才名的清高士人, 也有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商人……
一個孟陽坐在當中, 倒不突兀。
隻是其餘幾人說兩句話便要轉頭看他一眼,隱約有點忌憚,也有點困惑。
那手執折扇的士人呷了一口茶, 考慮再三後, 還是沒忍住道:“通州的事情鬨得這樣大, 先生便不擔心教首那邊同您撕破臉, 拚個魚死網破?”
謝危淡淡道:“證據呢?”
那遊方大夫蹙眉:“那您接下來——”
謝危輕輕提起那茶盞蓋, 又輕輕放下去,磕地“啪”一聲細響,無波無瀾地道:“公儀丞到京城,一應事宜都是他做的主;通州一役受朝廷埋伏, 我若強行救他,豈不暴露自己,還未必能救成?這種情況下,自然棄卒保車。便報到金陵,又怎能怪到我頭上?他頂多懷疑我袖手旁觀,順便算計了一把公儀丞。天底下情義靠不住,利益最牢固。京城的局勢沒我不行,公儀丞沒了,再想除我無異於自斷臂膀,倒不如虛與委蛇,大事成後再行爭鬥。所以當務之急,是讓他騰不出手來處置京城局勢,給他找點事,我等方可坐山觀虎。”
幾人對望了一眼。
那笑臉貨郎撥弄手中一麵小鼓,幾經思索,卻將目光放到了孟陽身上,隱隱覺得謝先生此計該與這窮凶極惡之人有些聯係。
於是道:“想必孟義士能派上大用場?”
謝危這才掉轉頭看了孟陽一眼。
孟陽卻不很買謝危的賬。
他平素獨來獨往,通州一役見勢不好便先逃了,後來刑部追捕他都逃過了,誰想到謝危的耳目竟比朝廷還要靈通,正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安全時,好幾把刀便架在了脖子上,前夜將他綁到此處。今天卻被帶來,聽這幫天教的話事者議事,讓他實在不知謝危有何居心。
此刻便道:“在下一介草莽,對你們的事沒有興趣。”
謝危對此人的耐心已經用儘,平平地道:“你好不容易逃出天牢,既無物欲,也不貪生怕死,想來該是要為你發妻報仇吧?隻是我留圓機和尚還有些用,倘若你不懂事來壞我計劃,便謝某再惜才,也隻得痛下狠手了。”
孟陽冷笑:“老子若看見圓機,便一殺了之!要麼你立刻殺了我,要麼放老子走。”
謝危聞言並未動怒,隻是道:“你發妻入土為安,已有數年了吧?”
孟陽豁然起身:“你什麼意思?”
謝危眼角眉梢皆是淡漠:“我不殺你,隻是你若壞我事,那少不得牽累亡魂。請你亡妻屍骸出棺,找地方吊了掛上。”
天教幾名話事者皆不敢出聲。
孟陽勃然大怒!
他本精壯如猛虎,殺機一動竟是將胳膊上綁帶一解便要奪向謝危脖頸,隻是後麵刀琴早防著他這手,根本還不待他碰著謝危毫厘,已擒住了對方利爪,一腳飛踢出去,踹得這身材比他壯碩上好幾分的漢子往後撞倒了茶桌!
“啪嗒!”
袖袍罩住的手臂上一陣機括彈動之聲,抬起來竟是綁在臂上的一架小弩,湛藍的箭尖淬過毒,如毒蛇吐信般對準孟陽。
刀琴人狠話少,看著他不動。
謝危半點沒把這場麵放在眼底,隻道:“還不殺你不過是我惜才,你若不能為我所用,今日跨不出此門,且謝某言出必踐,從不失信於人。你若不信,大可試試。”
孟陽雙眼如猛獸般充血,與刀琴對峙。
門外卻是劍書急匆匆走進來,看見裡麵這劍拔弩張場麵都不覺稀奇,隻到謝危身旁,壓低聲音稟報了幾句。
謝危微微一怔,道:“來多久了?”
劍書道:“剛來,屬下想您在斫琴堂中談事,就、就先請她到壁讀堂等候了。”
斫琴堂與壁讀堂都非常人能踏足的地方。
壁讀堂更是謝危書房。
可謝危聽了也沒覺不妥,道:“我去看看。”
內室中眾人都不知道劍書來是稟什麼事,謝危也並非同眾人解釋什麼,隻道自己出去一趟,便把眾人都撂在了此處,出斫琴堂往後麵壁讀堂去。
夏木陰陰,蟬鳴陣陣。
壁讀堂外臨窗栽著兩株杏樹,這時節花期早過,枝椏上結著零星的青杏,小小的,掩映在葉片之下,隻看一眼便讓人想起那酸澀的味道,口中生津。
薑雪寧還是頭回到這地方。
北麵便是一麵空空的牆壁,上頭全無一物,有一種單調掩蓋下的謹嚴,倒是暗合了“壁讀”二字,與謝危本人襯得很——
麵壁思過,日三省身麼。
她也隻敢四處張望張望,並不敢亂動亂翻什麼。
隻是劍書先走,她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又瞅著窗外那杏樹半點,倒沒忍住扯下來巴掌長一小枝,連兩片樹葉,帶著顆小小的青杏,放在手掌心裡,甚是可愛,有點夏日裡勃勃的生氣。
謝危便是這時走進來。
薑雪寧眼角餘光瞥見一道陰影落在了門口,立時把那枝青杏擱到了窗沿上,轉身襝衽一禮,問了句安。
謝危看他一眼,又看了窗沿上一眼,倒沒說她什麼,隻問:“怎麼想起來我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