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寧府城外,呂顯正與燕臨立在道旁,望著遠方的城池,等著前方去探消息的人回來。
比起往日,這位分明進士出身卻跑去經商的大老板,似乎消瘦了一些,精明算計的市儈眉眼裡,也多了一種奇怪的蕭索。
看著像沒事兒人,實則不是。
燕臨心知是才從尤芳吟之死緩過來沒多久,還要一陣子恢複,也不多問,隻道:“天教舉義旗,眼看在南方聲勢雖然不小,可要與我們抗衡隻怕不能。我等隻需虛與委蛇,假意與其聯手,便可交涉,雖或許多費些功夫,可諒他們不敢不放寧寧。謝先生卻偏要以身犯險,大費周折,我不明白。”
呂顯心裡有些懶怠。
旁人看不清謝居安,是因為不了解,可在他眼底,一切卻是清清楚楚的。
本來不想解釋。
可問話的畢竟是燕臨,他也有心想走出這些日來的陰鬱,便吸了口氣呼出來,答道:“擒賊先擒王。”
燕臨看向他。
呂顯便問:“如今天下,我們,朝廷,天教,算是三分鼎立。倘若是你,當如何爭得勝局?”
燕臨略一思索道:“合縱連橫,連弱抗強。第一該打朝廷,所以不妨與天教合作,縱然與虎謀皮,也先謀了京城,剩下的再爭勝負。”
呂顯於是笑一聲:“所以你是正常人。”
燕臨忽然蹙了眉。
呂顯卻垂眸喝了一口水囊裡裝著的酒,才道:“正常人都會想以二打一,可世子,你這位兄長,他是正常嗎?”
燕臨回想,慢慢道:“他不是。”
呂顯歎:“是啊。”
他不是。
他是瘋狂。
謝居安冷靜理智的籌謀深處,永遠藏著一種近乎極端的瘋狂。
想彆人不敢想,做彆人不敢做。
倘若朝廷和天教,都看不破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為他舊日那一身皮囊表象所蒙蔽,但凡對他抱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幻想,以為他就算有野心也不會與另一方同流合汙,是一個能爭取到己方來的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可惜,不幸的是――
天教與朝廷都還沒有意識到,而萬休子也隻是個正常人罷了。
他們或恐對謝危還有疑慮,謝危卻絕不會對他們心慈手軟。
天教也好,朝廷也罷。
都是他要鏟滅的,他已經忍了二十餘年,一朝得機,隻會用最快的速度、最殘忍的方法,將這兩方一網打儘,以償當年的血仇!
燕臨聞言,沉默了良久。
他沒有再問。
所以呂顯也沒有再提:二十餘年都忍過了,這一時半刻,有什麼忍不得的呢?以身犯險固然有利益的訴求,可他相信,倘若被天教挾持之人不是薑雪寧,他絕不會做出眼下的選擇。
前方一騎疾馳而來,馬上兵士翻身下
馬,神情振奮,語速飛快:“稟告將軍,前方探得,天教諸賊首已於半個時辰前入城!”
燕臨與呂顯於是對望了一眼。
揮手間,停駐於城外的兩萬人迅速集結,黑暗裡猶如一片陰雲迅速朝著汝寧城卷去!
*
高台之上,魯泰一張臉幾乎已經難看成了豬肝色。
薑雪寧的坦蕩與教養,簡直將他襯成了不入流!
更何況下麵還有那一幫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教眾,什麼也不知道,還在下麵起哄!
薑雪寧雖然容貌端麗,還向他行禮,可在魯泰看來,卻越發麵目可憎,甚至讓人現在就恨不得撕了她!
無論如何,他也不願還禮。
索性就這般麵帶冷笑地立著。
下頭頓時又噓聲一片。
謝危原以為薑雪寧會害怕,會無措,可在看見她一步步走上去,甚至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將了魯泰一軍時,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姑娘終究是長大了。
能獨當一麵了。
若說薑雪寧的鎮定還有幾分怒火在強撐,他的平靜便是真正的平靜了,同樣不曾多言,很快也踏上了高台,同麵向魯泰而立。
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火光下猶如花月交相輝映,若忽略這緊繃的情勢,倒有幾分養眼。
下方嘈雜聲非但未消,反而更甚。
上方高坐的萬休子看著,皺起了眉頭,隻站起身來,朝下頭掃看了一眼。
下方教眾都注意到了,頓時不敢再放肆。
場中立刻安靜了下來。
萬休子這才道:“度鈞向來為我教鞠躬儘瘁,效命多年,魯舵主緣何敢這般肯定他乃是害了公儀丞、害了教中兄弟,又怎麼還會與薑二姑娘有關?”
魯泰麵色總算好了些,因為他知道教首站在自己這邊,是以多了幾分有恃無恐,便拱手躬身道:“屬下既然敢言,自然不是口說無憑。朝廷的走狗機關算儘,自以為計劃□□無縫,然而這世間又怎會有不透風的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到這裡,他看向了謝危。
緊接著便一振臂,示意自己手下人將人帶上來,朗聲道:“魯某這裡有兩個人,還要請度鈞先生與您這位相好,辨認一二!”
這人嘴裡說話實在不乾淨,時時刻刻不忘貶損人。
薑雪寧聽得心頭火起
。
隻是人在屋簷下,她忍了並未發作,隻抬起頭來向著魯泰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之間眼睛便睜大了,幾乎控製不住地朝身旁謝危看了一眼!
那被綁上來的,是一女一男,一大一小,身上皆是傷痕累累。
尤其那名女人,頭發蓬亂,淚水漣漣。
看得出已經有一些年紀,約莫三十好幾歲,一身婦人打扮,看眉眼淳樸無心機,手腳都並不纖細,一看便知也是出身不好做慣力氣活
兒的苦命人。
而最令薑雪寧震驚的,是跟著被推上來的那看著年紀不大的少年……
是小寶。
當初在通州一役救過薑雪寧的那個孩子,後來曾出現在謝危身邊,機靈懂事,常幫著跑跑腿,隻不過這兩年她不曾見過,已然是長高了,長大了。
隻不過他身上的傷比那婦人還多。
臉上更是一片汙跡。
被捆著手推上台來時,滿麵灰敗,甚至還有些愧色,隻看了她與謝危一眼,眼底便差點湧出來來,不敢抬頭多看。
謝危一看還有什麼不明白?
小寶原就是教中的,偶然被他瞧中才帶了幾日,教給識文斷字,他自己也爭氣,練得一身好武藝,又因年紀小,旁人不容易注意,所以能辦許多刀琴劍書不能辦的事情。
隻是他入天教並非因為他想。
而是因為他家中兄嫂入了天教,才帶著他一塊兒。
那聽聞中的兄嫂,謝危並未見過,隻知道他每回得了什麼好東西,總要留起來,拿回家裡去,想必將家人看得極重。
他或恐能受得住刑,咬牙不吐露一個字,可兄嫂就未必了。何況天教把人一齊抓起來了?
若此事換了他來做,想必也是一般無二:但知這孩子重視什麼,便在他眼前鞭打其長嫂,鐵打的人都是一顆肉心,又怎能真忍見待自己極好的親人受苦受難?
果然,魯泰緊接著就指著謝危與薑雪寧,先問小寶:“小子,這兩人你可認識?”
小寶咬緊了牙關沒說話。
魯泰便一腳揣在他身上,徑直越過他走到那低頭哭泣的婦人身邊,一把抓住她蓬草似的頭發,將人的腦袋提了起來,仍舊指著薑雪寧與謝危問:“認識嗎?”
她臉抬起來,五官便變得清楚了一些。
薑雪寧終於是想了起來。
見過的,這婦人也是她在通州一役時見過的。那時是她與張遮一道被逃出獄中的江洋大盜攜裹著,與天教逆黨在破廟歇腳,這婦人作為天教接應的人之一,為他們端來了食物與水,還笑著向她遞了個炊餅。
那婦人農家出身,隻跟著自家男人入了教,不過幫著做些吃食,平日裡也不接觸教務,更不知道這般大的禍事怎麼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她一雙眼都差點哭紅了。
順著魯泰手指的方向一看,見著謝危自然是不認識,然而在看見薑雪寧時,
目光卻是一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喊:“認識,認識!這個姑娘我認識的!”
薑雪寧的心幽幽沉底。
魯泰頓時大笑起來,有些欣喜如狂,續問道:“你何時何地,哪裡見過她?”
婦人哭著道:“兩年,不,快三年了。就當年通州那事,死了好多好多人的那回。我跟小寶,去給大夥兒送剛做好的炊餅。那裡都是大男人,這個姑娘穿著的是男人的衣服,可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假扮的,但
想這也不是我該問的事情,便沒有聲張。後來,後來才聽說通州出了事……”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
魯泰更是趁勢厲聲向薑雪寧叱問:“都已經被認出來了,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這局麵已然對他們不利。
可薑雪寧的目光去落到了小寶的身上,仔細考慮了一番,竟然不慌不亂,反問:“不瞞魯舵主,我也的確見過她,但僅僅是在破廟之中,一麵之緣,此後更是半點交集都沒有。難道同在一處廟中歇腳,便能證明通州一役與我有關,與度鈞先生有關嗎?”
“好,你既要負隅頑抗,今日便叫你死個明白!”魯泰種種將女人推得倒在地上,自己卻重新向小寶走了過來,冷冷道,“該你了,前日我問你時,你是怎麼說的,今日便如實說出!”
謝危將手背了,靜靜立著。
小寶抬起頭來向他看去,又慢慢轉過頭向薑雪寧看去,一雙烏黑的眼底,閃過幾分壓抑的血性,竟然道:“我替先生做事,自然見過先生,也見過姑娘。可通州一役,甚至公儀先生的死,與先生和姑娘全無乾係!我什麼都不知道!”
“胡說八道!”
魯泰勃然大怒,幾乎立刻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滿麵凶惡之態,甚至有些猙獰。